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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芭蕉,不醒的梦(散文/刻薄主人)时间:2020-05-11 ![]() 离开家,是42年前的今天。 走进她,是1970年8月27日入夜。 离开她,是1973年4月22日清晨。 总计两年又八个月,970个日日夜夜,970个异彩纷呈、泪水和鲜血同溅、欢乐与痛苦共在、恐惧与向往并存的青春梦境! 梦的开始是新奇:山山相连,苍翠复苍翠;水水相依,清澈复清澈。石板的街道石板的房屋,绿皮的核桃带刺的板栗。湛绿的河水白沙滩,“吱呀呀”的桨橹响不停。山民呀,黑色的带带裹着腿,黑色的帕帕缠着头,竹制的篓篓肩头背,停步歇气“哈呀呀”地吼。满沟飘逸的是桂花的芳香,随处点染的是芭蕉的青翠。 继而是噩梦:在梦中,当了纤夫,裸着身,嶙峋的肋骨如嶙峋的礁石,挽起裤,强壮的筋肉如强壮的山岩。竹缆如弓,悬垂河面,一群少年像一串蚂蚱被拴在竹缆一头,另一头拴着在激流中颤抖的木船。船到险滩,“蚂蚱”们足登礁石,双手抠地,身体与地面几乎平行,巨喘着,嘶吼着拼力寸进。竹缆呻吟着、颤动着,“蚂蚱”们和河水做着殊死的,你进我退的搏斗!蓦地,竹缆断掉,木船被湍急的河水冲向险滩,打横,侧翻,物资落水,船工漂走。“蚂蚱”们跌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赤裸的膝盖和手肘被礁石磨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忍!但,绝无停顿,丢下纤绳,甩掉鞋子,自由式、狗刨、蛙泳,泳姿杂陈,扑向水里,扑向船边,无一犹豫! 在梦中,当了背夫,100多斤的茅草背上肩,草捆高出人头近一米,山风袭来,重心失去,连人带草滚下山涧,躺在那儿好半晌爬不起来!委屈的泪光里映出狰狞的树木、高高的山峦、蓝蓝的天! 在梦中,当着苦力,幽暗的导峒里,石尘纷扬,肚腹少食,身虚体弱,但仍尽力顶着突突巨震的风枪打炮眼,剧烈的颤振中,童子精溢出,舒畅时又满腹惆怅! ...... 起床哨响,梦醒,门外漆黑,睡魇仍深深沉沉,顿觉得那哨声凄厉无情、催命索魂!恨不能掐死吹哨的人! 后来的梦是思念:上山扛支撑木,筋疲力尽回到驻地,看着山沟里仍显遥远的营房发怵。抖出小聪明放山,直径30公分的圆木挟风雷之势,以摧枯拉朽之力冲下山坡,直接破墙入户闯入山民家里。大伙一哄而散,绕道回营,订立缄口同盟。前几年回去,辗转打听到房主,说起往事,表示歉意,他裂开没牙的嘴憨笑:莫啥子,屋里没人!感动后,留下些带去的糕点离去。 此梦里的糕点绝无人们意识里的香、甜、软、暄。安康的糕点那时似乎只有一种,形同月饼。紫阳和芭蕉都是买不到的,要有运气去安康才买得到。有同学有幸到安康出差,给我带回来一斤。迫不及待猛咬一口,差点把牙硌掉。稍后才知,这种点心,要上下颔渐渐用力,啃下一块后再慢慢咀嚼品味。但即使如此,也没有油香蛋香奶香,只是一块放久了的面团,充饥而已。后,同学们戏称它为“打死狗”,用大力,几十米掷向岩石,不会破碎。 梦里的芭蕉颇有诗意:顺石板铺就的街道走两分钟就逛完全镇。第一家是饭店(由于是梦,以下店铺的顺序有误),常年卖盛在黑陶碗里的蚕豆面条,面条几根,蚕豆半碗,霉味扑鼻。豆腐包子,倒是皮厚馅大,比较实惠。第二家,是邮局,绿的颜色,令人想起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那一种盼望,所谓“望眼欲穿”,所谓“极目鸿雁”,皆是状情无力,文人扯淡!尤其渴望的是,那绿门里扛出的有我家乡寄来的包裹,包裹里是我急需的油茶炒面!第三家是合作社,柜台后,营业员昏昏欲睡,货架上,过期的罐头、解放鞋;应时的种子、农药瓶;棕制的斗笠、镰锄锨。第四家是药铺,老中医坐诊,他高高在上,无框的眼镜后有精明的眼神,无肉的脸颊上写满沧桑。满墙的抽屉进进出出,精巧的戥子翘翘平平,一股浓浓的药香弥漫。第四家是油坊,因于己无关,从没进去过,但路过时常有熟芝麻的香味刺激不饱的肚肠。铁匠铺偶有活计,便风箱扑嗒,火花四溅,叮叮铛铛中,静谧的镇街活力顿生,四山的回声悠悠扬扬。一路行去,弹棉花的嘣嘣嗡嗡,寿衣店的柏木棺材大头冲外,信用社高高的柜台彰显着金融机构的霸气。有意思的是,所有的买卖,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用今日时髦话说,叫垄断经营。镇街的狗不似山里的狗凶恶,镇街的狗颇有涵养懒懒散散。出镇就是河滩,一河绿水波光粼粼,流去紫阳。回望,石板路尽头有老乡背着背篓进街来,眉毛胡须,历历可辨。 再后来,这梦成了一种眷恋。记得退场时,打行李,七斤棉花絮出的被子的被头因一年多未洗,上面的油泥用小刀刮下,足有一毫米!思忖半天,抛入任河,顺水飘去。准备路上的干粮,连长和事务长因贪污同学们的伙食费,早几天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我们是一群没王的蜂!打开仓库,把所有的食油倒进锅里烧沸,同学们各自发挥,用面粉你捏个油饼,他搓根油条,兴致高的,捏只猪,捏只鸡。另一只锅里,是满锅的炼乳。吃饱喝足后,不知是谁搬块石头扔进油锅,登时烈焰腾天,欢呼一片!离开了!乘坐的卡车绕过向阳沟的山包,满车的同学全体起立,脱下军帽,向依稀可见的烈士墓地行注目礼。此时,暗里发誓:紫阳,此生再不会来!到恒口,换火车,新通的阳安线路基条件很差,火车刚出恒口就掉了轨。一场虚惊后,我蜷缩在闷罐车的一角,默默祷告:三年熬过,千万别死在今天! 回家了!走时1.59米高的我长成1.80米。妈妈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早就等候在和平门护城河边。一车小伙子下得车来,个个赤身穿棉袄,腰扎导火索,个个黢黑精干,精力无穷。妈妈围着我们看了半天,愣是没能认出我!我不忍再开玩笑,径直走到她跟前,妈妈打量了我很久,一句话没说,一贯刚强的她眼睛里有泪水盈眶!厂里来接工的领队招呼大家上车,直接驶往侵占了我以后全部42年岁月的工厂。 芭蕉梦,似乎真的醒了。奇怪的是,我此后的梦有一半以上都会与芭蕉相连。开始,梦见饥饿,梦见死亡,梦见炮石纷飞,梦见血肉狼藉。后来,梦见山溪潺潺,梦见茶树常青,梦见简陋的篮球场,梦见亲切的石板屋。再后来,梦见野渡孤舟,竹篙斜插船头;梦见青山如黛,街镇镶嵌其间。随着年龄见长,梦境越来越平和,越来越抒情,最后竟成了一种深深的眷恋! 眷恋水深仅1米,清澈到河底的石头砂砾清晰可见的任河、眷恋曲曲弯弯上上下下在上健步如飞的山径、眷恋深山里密林间满地的腐叶、幽幽的光线、眷恋半山满谷青翠欲滴迎风摇曳的芭蕉!同时,也惋惜那忠骨长眠巴山,日夜倾听火车汽笛的同学,惋惜他们魂断青春竟无声无息! 我有时纳闷:芭蕉三年,既无丰功伟业,也无财富到手,付出多与回报,为什么长梦不醒,为什么魂萦梦牵?后来明白了:生无快乐,死有痛苦,一因一果,无甚例外。该珍惜该怀恋的是经历是过程! 紫阳芭蕉,我不醒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