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散文/胡周崇）

       说起黑娃，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说起李万铭，知道的人就多了。特别是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安康出了个大骗子叫李万铭。他冒充军人到处诈骗，最后在西安“栽”了。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还为此写了一部话剧，名叫《西望长安》。其实，黑娃和他一样，也是个骗子。他们都是陕南人，同样是冒充军人，而且结局都一样，都是栽在了西安。所不同的是，黑娃没有那么大的“名气”，诈骗的档次和级别没有那么高，所以知道他的人很少。

        黑娃姓党，生前是我厂的一名挂名干部，每月只领工资不上班，也没有具体工作。

        第一次见黑娃，是在一九六二年。那年，他从部队医院出来，转业到了地方。他穿一身呢子军装，胸前挂滿了军功章，很是威风。只是他的那副长相，叫人不敢恭维。他三十多岁，身材敦实，皮肤黝黑，方脸，牛眼，蛤蟆嘴，脸上堆满了横肉。他的眉间距离很宽，总是张着嘴，伸着舌头，流着口水，说话口齿不清，脑子反应迟钝，象个白痴。据说，这是因为他的头部受过伤，脑子里还残留着一片弹片的缘故。由于他的长相十分特别，所以一见面就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黑娃是单身汉，就住在厂单身宿舍里。他没事就大摇大摆地在厂里转悠，看谁不顺眼，就骂谁，就打谁。由于他是荣誉军人，没人敢惹他。人们见了他，都躲着走。挨了打，也只能忍着，沒人敢还手。他这样一天到晚在厂里闲转，有时也会找点儿事情干。晚上新会场放电影，他就去把门。夏天游泳池开放，他又去当服务员。许是来自陕南水乡的缘故，他很爱水，成天泡在游泳池里。我见过他游泳，他游得不错。虽然泳姿不美，总是狗刨式，却能一口气在游泳池游几个来回。他还爱跳水，但跳的都是“冰棍式”，直上直下。有时，他也会来个“飞燕展翅”，伸开双臂往水里跳，却总是被水激得胸脯通红，痛得他直咧嘴。

        他闲转了几年，文革开始了。他红袖章一戴，又成了造反派。游街、批斗会，他都会赶来凑热闹。别看他嘴巴不会说，打人下手却十分狠。我见过他打人。他是咬着牙不吭声，把人往死里打。一次批斗会上，他揪干部的头发，让低头认罪，头发都被他一把一把地揪了下来。

         突然有一天，厂里来了一位山里女人，还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她们是母女俩，是来厂里认亲的。这位山里女人说，黑娃是娃她爹。说来也奇怪，黑娃似乎很怕这两个女人，一直躲着不肯见面。别说厂里人了，就连支左的军代表都不敢相信，黑娃会有这么俊俏的妻子和女儿。不久，黑娃被关进了“牛棚”，厂门口还贴出了揭发他的大字报。原来，黑娃并不是什么荣誉军人，而是一个冒牌货。他家乡在陕南，母亲是个要饭的寡妇。他兄弟三人，都是白痴。老大叫瓜娃，老二叫哈娃，他排行老三，叫黑娃。黑娃结过婚，那天来认亲的山里女人就是他的妻子。他也有孩子，那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就是他的女儿。他原是个苦孩子，一直跟着守寡的母亲要饭。后来母亲改嫁给了一个姓党的人，他才有了现在的姓。临解放那年，地主恶霸反攻倒算，组织还乡团，把他也拉了去，结果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后来，解放军在他们家乡和国民党军队打了一场恶仗。一位炮兵连长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他得到了这位炮兵连长的军功章，就冒充起这位炮兵连长来。

        黑娃的真实身份暴露后，他被送到厂农场劳改去了。这时的黑娃，已没了往日的威风。偶尔回厂，他就象过街老鼠一样怕人了，总是缩着头溜着墙根走。就连小孩见了他喊一声“黑娃！”，他也会吓得象兔子一样撒腿就跑。

         几年后，我去陕南山里修铁路，驻地就离黑娃的家乡不远。这里虽说都解放二十多年了，还是很贫穷。一月只供应十七斤返销粮，粮票在这里是稀罕物。由于穷，山里人娶不起媳妇，换亲、近亲结婚十分普遍。一日，我们进山，就看到这样一户人家。由于是近亲结婚，几个儿子都是白痴。他们的长相和模样都象黑娃，几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了黑娃，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了一些理解，也不免产生了几分同情。也许也是近亲结婚的缘故，他们哥仨才成了白痴。也许也是因为穷，他才这样胆大妄为。也许也是这样从小受歧视和欺辱，他才这样仇视世人。以致六亲不认，没有人性。

        三年后，我从陕南返回西安。不久，就听说黑娃死了。致于他的死因，人们说法不一。有人说，是他喝醉了酒，在放羊回来的路上摔死了。也有人说，是他得罪了当地农民，被人打死了。不管怎么说，黑娃死了，的的确确是死了。

        近日看报，看到这样一条消息：陕南一些偏僻山区，由于环境艰苦，妇女不愿嫁到那个地方，于是只好近亲繁殖，傻子颇多。看到这条消息，我又想到了黑娃，想到了当年在陕南山里见到的那几个痴呆儿。想不到三十年过去了，这样的悲剧还在发生。伤感之余，不能不让人感到西部开发的迫切和重要，《婚姻法》修改（禁止近亲结婚）的及时和必要。（原文刊登于《安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