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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回忆录/白宝存)时间:2024-06-27
他一只手搭在老伴的肩上,慢慢的向前走着。受力腿站的很稳,那只迈出的脚却机械的抬起,落地时脚尖微翘,脚跟顺势向前一滑,显得有些异样。很令我惊奇的是,他竟然没有戴眼镜…… 他微低着头,微眯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身前不远的地方,很有规律的探路前行……我沉静了,默默地退在路边,向走到跟前的他轻轻地叫了声“晓武”。‘哦“。他下巴顺声朝我站的方向一斜,脱口而出:“宝存”!这让我心里一颤…… 晓武姓余,是我在襄渝线线上同连同排同班同铺,头挨头睡了一年多地战友。 晓武父母都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是道道地地的高干家庭。一个在咸阳地区某局当局长,一个是地区某银行行长,都是很有些传奇故事的人物。我见过他们年轻时身着戎装的照片,好威武,英气逼人啊。可惜晓武少了这些基因。个子虽高却不威武,五官整齐,小嘴高鼻梁,只是瘦弱的可以。眼睛高度的近视,腰总是负不起上身的重量,走路低头弯腰,一闪一闪的,全身呈现一个自然的半弧,就像穗儿饱满的高梁,见风就摆晃。可他是“八百里秦川一颗苗”,金贵的不得了,父辈几家就这一个男丁,那可真是沙中榨油般的稀罕。 晓武天生了一副“哈哈”嗓子(陕西称不好为哈),不但沙哑尖细,而且没声量,就像人在故意压着嗓子说悄悄话。晓武爱读书,尤爱文学、军事类的,言行是文绉绉地,举止也斯文的不得了。他夜里有“二怕”,一怕拉练,偏偏有一阵子连队军训抓得很紧,常夜里紧急集合。因眼神不好,晓武动作比较迟缓。为全班争不到好名次,也落到战友们的埋怨。晓武很憋气,可自身条件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为此,晓武可没少练打背包。在最爱搞拉练的周六、节假日,他就穿着衣服,手里握着眼镜睡觉,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二是怕起夜。特别是冬天。有一次,外面刮着大风,天冷得出奇,刚睡下不久的 晓武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起夜了。回来时他浑身打着哆嗦,一边钻被窝一边细声细语地说:今天滴天,好——冷啊,一泡尿憋滴我,膀——胱疼。今儿个夜里的风,好——大吔,些呼儿——(方言:差一点)把我刮倒”。在夜静时分,他特有的腔调引起大家的一阵哄笑, 晓武记性特别的好。一次,我们聊起美国第七舰队,他一口气说出了舰队战斗单元有多少战舰,多少舰机,导弹,舰炮的口径多少……哇塞,好像他就是舰队司令,令人惊奇的合不拢嘴。他看爱书,带着那副厚厚的,镜片叠摞一圈又一圈的眼镜儿看书读报,高高的鼻尖几乎挨着书页,就是在闻字啊。爱学习,这也许和他的家庭要求有关。那一年我探亲走访他家。临走时,其父亲让我给带了一套毛选,并在首页写上:晓武我儿,认真学习,活学活用,坚持不缀,汲取力量。并让我转告,要他定时向家里书面汇报思想和学习状况。临走时,他母亲让我捎了一包炒面,悄悄对我说:晓武的班长,你身体好,麻烦你多多照顾。眼神中,慈母亲情展现无遗。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晓武的班长”,这个称呼她再没有改变过。 晓武从来不叫人刻意照顾。他虽瘦弱,却是一个“犟怂”。单薄的躯壳里,包藏着一颗不服输的心。他是独子,高干家庭,身体又弱,本可以留城工作,而且肯定是好工作。但是他就是喊着闹着要去襄渝线,要在“滚滚的革命洪流里锻炼、考验、成长!”甚至不惜与父母反目,开展“家庭批判”。子女秉性父母知,母亲一边劝说,一边默默地为他做好了出发的一切准备。 在艰苦的环境里,晓武接受着种种磨难和考验,和大家一起出操军训,出工抡锤……但打靶却没他的事,因为,他看不到百米外的靶牌,戴上眼镜也看不到。看战友抡锤虎虎生风,叮叮当当,他跃跃欲试要当锤手,要做贡献,要练出壮实的肌肉,可没人敢给他扶钎啊,这需要胆量。他不依,硬拉着他要好的同学上阵。无奈,同学咧着身子,单手握纤,双眼盯紧着他的铁锤。晓武信心满满,双手拈锤在胸前,在钢钎上叮叮当当轻敲几下,寻找到锤击的感觉,砰的一发力……啊,一片惊呼,滑锤了!他一个踉跄,身子前栽,硬是将铁锤捣向钎手头部,多亏同学机警,闪过无枉的一锤,这一锤,彻底砸碎了晓武的理想泡沫,从此再没提过要当锤手,只是在需要碎石破石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抡锤击石的身影。 晓武长着根“犟筋”,干活时尽心尽力不偷懒。扛柴,他尽可能多的扛,结果往往是走到半路就扛不动了,可他拉也得把它拉回连队,尽管回来最晚的队伍里总有他的身影,下次依然如故。晓武体弱力气小,饭量却不小,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又长期处在半饥饿状态啊,吃铁,也能消化。一次,在扛柴路上,我带全班到部队8连蹭饭,他一顿饭竟然破纪录的吃了19个馒头。那两腮憋的滚圆填多咽少的吃像,让人看得吃惊。多年以后,他还砸嘴说,那馒头咋那么香哩! 一群年轻人火热的激情,在艰苦的自然条件里,营造了人人争上游的环境。晓武就像一只蚂蚁,总想超强负重。他太想涅槃重生了。无奈,自身条件太弱。超负荷的劳动,入不敷出的能量补给,他的背又前倾了两度。可他不顾大家提醒,一如既往的使出“十二分力量”投入施工。在一次抬石头过程中,他一使劲,一股热血“轰”地涌向头部,只觉得两眼昏黑,金星四冒,身子摇晃几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脸色刷白直冒冷汗的晓武,战友立即将他送回营房。傍晚收工时,大家惊奇的发现,内务变得如此干净整洁,一盆盆的洗脸水都打好了…… 在晓武病休的日子里,他总是摸摸索索的为大家整理内务,还时常到班里种的蔬菜地拔草……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可细心的战友发现,晓武的行动更迟缓了,也不像原先那样整天 “闻”书报了,晚上还经常翻来覆去“烙饼子”。过去我们躺在床上常聊国际时事,唐诗宋词,毛主席诗词。可近日张口就是吴运铎,保尔·柯察金,还时不时地背段普希金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我虽有点惊诧,可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有好言劝慰。毕竟,我们只有17岁呀。 时间飞逝,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这期间,他积极配合,从连卫生员、营卫生所、团卫生队一级级都去治疗过,但均未果,并逐渐出现头痛眼睛疼的现象,看东西越发模糊了。 晓武给家里的信少了,文字汇报少了,好容易盼来一封信,也往往是短短的几行。为解疑问,母亲来到了连队,经过多方的观察了解,她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几经沟通,晓武才吐口:执行连队命令,回咸治疗! 晓武走了。临走时又一次整理了内务,脸盆里打满了清水…… 走后的前几个月,我们还有联系,可后来消息越来越少…… 生活仍然很艰苦,连队施工转入了洞内,劳动强度在不断的增强。晓武的假期超了,可还没归队。那时通讯设备简陋,信息获得渠道又少。晓武到底怎么样了?没人知道详情,连首长知道的也只是“正在治疗”!于是,风言风语的话就逐渐多了起来。有的说他病情严重,在外地治疗;有的说他“鲤鱼脱得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回”,更有甚者,说他当了“逃兵”。 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有病,高干子弟,艰苦……有机会也有借口待在城里不回来,这也是一般人的正常思维。可这件事影响太大了,有些人也有意无意的拿此做挡箭牌,在受了批评或委屈时,往往不服气的嘟嘟:我们在这儿玩命的干,还管的那么严,有人走了都不回来了,你咋不管,有本事把人叫回来…… 当时我们也就是高中生的年龄,孩子嘛,还真有点口无遮拦。可影响了连队士气,就逐渐成为大事了。连队一级级汇报到了团部,据说军务股还派人到家去探望。可不巧的是,他当时在北京、上海、广州四处求医。没见到人,风言风语更盛。无奈,连队宣布:余晓武无视军纪,逾期不归,给予警告处分!并特意宣布了一条:到时不予分配。这不就等于砸实了,余晓武就是“逃兵”嘛。这在学兵连里也算是一场地震。不知好强的晓武在千里之外听到这消息作何感想…… 转眼到了1973年,我们胜利返城。几个月后,我又见到了晓武。他吃胖了,也白净了。腰直了些许,但眼镜片儿似乎更厚了,看东西还是一如既往的“闻”。他淡笑着说:眼底、视网膜都有问题,治愈已成“神话”。 晓武的处分被撤销了,工作也分配了。他在单位干的很出色,多次被评为先进,还光荣地入了党。他还保持着那种爱读书的习惯,那种乐观的态度,还是不惜力地干好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他还寻到了同是三线学兵的另一半,还是我们团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哩。她朴实大方,温柔贤惠,几十年如一日地,将爱人和老人照顾的很好,这也是晓武人生的一大幸事。可不幸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晓武的眼病愈发严重。刚才,他是凭声听出的我,而看到我的只是一点光感。唉!难怪他告别了那一层层圈套圈的眼镜儿。他告诉我,他现在不“闻”书了,听书,说着,从衣袋掏出mp4…… 谈起过去的岁月,晓武笑着说,还记得吗?我们一起背诵过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默默地祝愿他幸福。 晓武,他蹒跚着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从没当过“逃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