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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屋(短篇小说/老虎庙)

时间:2024-03-07     作者:老虎庙【原创】   阅读

       十三年前,妻子偷偷地离开了他,离开了任河边寂寞的山沟,回汉口老家了。

       负心女人留给他一个三岁的女儿,却带走了七岁的儿子。那女人总算还公道,没有夺走干净。留下虽少——丫头柔弱得似山里一株小草——对他,却是莫大的安慰和寄托。

       ……那晚,我在瓦房店一个临江架空的小旅馆下榻。午夜,孤寂得慌,便借着月色伫立窗前散心。

       忽然,门被人撞得哐当山响,地板也吱吱地叫了。我吃惊地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影正立定在屋中央,大喘着气,好象刚刚出过力。片刻,那人卸去身上的衣物,一件件扔向竹榻。接着就倒在了床上,静了。“谁呀?”我问。

       那人没有回答,却爬起身,划着火点了灯。微光摇曳起,暗中显出一张瘦得吓人的脸,颊部、下额、鼻梁都似刀削了一般;一头出奇之大的灰白蓬发,使得那张脸更小得可怜。然而唇是紧闭的,显出逼人的冷峻,两股强劲的光从那鹰隼一般的眼里射出……

       是“瘦老头儿”!

       他也认出了我。一脸的阴气顿时飞散了。接着,他竟扑在我一个二十岁人的肩上嚎啕大哭起来。我慌了,我感觉得出他的身躯因为悲痛在战栗,我也听得出那哭声里隐含着某种委屈。我却手足无措,只是焦急地摇着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是泣不成声了。“她……她,走啦,到底是……走啦!”夜深了,山野里尽是唧唧唧唧的虫鸣。我扶着瘦老头儿那一下子衰了许多的身子,站到了窗 前。说什么呢?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这样的人呢?….其实,他还算不上老人,岁月太不公道了。我想这怕就是早衰吧!背地里,我们都叫他瘦老头儿,也许,他还没有觉察。夏天,我们铁路勘测队到了芭蕉镇。听镇上人说,镇外任河边有一个水文站,站上住着个怪人。这所谓怪,是说他大学毕业后弃了大城市不待,却来了这山沟里,而且一住便是十年……

       怕真是应了“物以类聚”那个词吧,我们勘测队这些长年钻山沟的知识分子,对这个怪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登门走访几次,虽然语不投机,他的为人不冷不热,却不太使人尴尬,我们便渐渐放肆了,工作一天,歇下了总是到他那里讨杯茶喝喝,拉几句。那也许是各自的经历,或者是一段学校生活的回忆,但绝没有拉到热火朝天的时候。每天接近那时刻,他便缄默了,仿佛要保持和我们的一定距离。这使他面对我们这些搞地质的山野之人,颇显出许多的威严。知识分子嘛,独善其身的味道总是免不了的。这是我们对瘦老头儿的共同认识。我们管他这脾性叫“绅士风度”。

       不过,瘦老头儿不是那种孤心寡欲,闲居山野的隐士。相反,他的日常生活是很有情趣的呢。他那居住的地方就很别致:沿河边开始,青右铺成的台阶,碧草丛生;蜿蜒上行三十米,之上临江突出的一块平场,有花墙,有果树,房后辟出几畦菜地,种着白菜、韭菜、大葱……尤其那南瓜蔓和野生的牵牛花蔓枝枝条条,盘根错结,崖缝里,灌木间,举目皆是,分不清个谁是谁。正值夏季,那一切正长得活泛,惹来无数的鸟儿、蜂儿、上下飞舞,好不热闹!更为奇妙的是那两间全木结构的大顶屋子,别出心裁地做有孔形气窗,做有朝阳房廊;内部铺有地板,檐下饰有花边;通体漆成白色,阳光一照,花草茂密,果木掩映,在这山野间里显得纯净、风雅、醒目,你若乍看,准要误会是进了仙境呢。可谁曾想,这都是瘦老头儿一手设计和制造的!瘦老头儿有一架古老的手摇唱机,奇怪得是,他却只收藏着一张唱片。那是马玉涛的名唱《马儿啊,你慢些走》。更让人模不着头脑的是,这曲儿他似乎永远也听不腻。每每闲下,他便搁上那只古怪的大唱头,唱片则永远是不用取下唱机的。年代久了,唱机不行了,唱片儿也划得成了搓板,转起来总是忽忽悠悠、咔咔啦啦。但那悠扬、辽远的音儿还是从巨大的嘈杂中,顽强地颤起了。这时,他便停下一切劳作,包括和我们闲拉,陷进那只破败的藤椅中,眯缝起眼,凑近着唱机,陶醉了……每当这时,我们便要告辞,他也绝不会招呼出送。直到离了那小白屋很远,身后还时高时低飘来那曲儿时,我们才由衷地感慨了:是个怪人!

       那时,瘦老头儿到芭蕉口水文站已有十年历史。据说没有人愿意到这穷山僻壤来,他便一任至今。其实工作倒是简单,每日定时四次沿小路下到江边,提取水样,测量水深,经过分析,化验,计算,然后将结果通过一架旧式发报机报给武汉长江水文处。这任河是一条不大的河流,除上游林场旺水季节放下些木排外,平时连木船都少有,可见其微不足道了。何况任河只是汉江的一条支流,汉江又是长江的支流,瘦老头儿的工作业绩可以想见,在水文处的那张大表上恐怕只占小数点后的末几位罢了。可是对此,他绝不抱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风雨雨中,他在那三十米间上上下下,度过了数不清的时辰。倒似乎他那瘦削的肩头扛着整个人类的安危呢!如今,头发都开始发灰了。世人;怕都有各自的愁虑吧。瘦老头儿虽然怪,倒也会忙里寻点闲趣,并没有身外之愁。可是那几年不行了,他那当年情投意合的妻子现时却要生别扭了。在夏天,我们到芭蕉镇扎营时,就很少见瘦老头儿爱人的面,据说那女人和瘦老头儿当年大学里曾是同学。毕业分配时,她曾首当其冲提出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为此名扬武汉三关,成为市委推举的典型人物。那时,校方正准备留用瘦老头儿,却不曾想那女人在这关头向他表示了爱。“这爱,是相互的。”瘦老头儿向校方提出申请时这样说:“我们是党和人民培养的大学生,理应双双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

       转眼十年过去,他们夫妻俩深居巴山,生儿育女,勤奋劳作,终于建起了美妙的工作环境。虽然孤陋寡闻,倒也有些世外桃园的情趣。逐渐,瘦老头儿越发爱这里了,扎根的心也越实了。可是,那女人却开始萌发了回城市的念头。

     “十年啦,论资格,论功劳,也够意思了,我就不信,上边就不考虑咱的要求?”

       瘦老头儿只是沉默。女人逼问得急了,就要脾气。小则摔摔打打,喊叫一通;大则干脆几天蒙头大睡。不做饭,不工作,孩子饿得哇哇叫。瘦老头儿就又做爸爸又做妈,还得去侍候那女人。

     “喂,我考虑咱这工作顶要紧哩,你……”

     “哼,亏你是个大学生呢,咱那学历呢?就白上大学啦……没出息……”瘦老头儿哑口了。日月荏苒,他那口舌也似乎衰钝了许多,很难去和那伶牙俐齿的女人搅斗。

       那女人便搬到镇上,住进了旅馆,一去就是半年……

     “老张,别怪咱脑瓜旧,不象个学生说的话。我问你,这世上的女人真是水做的不成?”

       月光酒满瘦老头儿的泪脸。他问着我,虔诚得似个孩子。“你根本想象不出,十年前大学毕业那会儿,她是多么坚决呀,可是……

        我不看他一眼。四周是黑魆魆的山峦,脚下的任河水显得神秘。置身于此中,我和瘦老头儿又是那样渺小、无力。我想到,什么样的安慰,对于难者不都是虚伪的吗?!他还在说,絮絮叨叨,使我惊讶的是这“怪人”和以往比,好象是换了个人。

     “可是,他连告别一声都没有,我直追了六十多里。到了汉江码头,人呢?只有雾腾腾一片。我……我绝望了……这些年来,我是多么爱她呀,她就不知道,不领情吗?

       瘦老头儿的妻子走了。接连几个月,人们见瘦老头儿天天往镇上邮电所跑,去时手里必有一封厚厚的信。都说“瘦老头儿在写书哩。”邮电所传出了话,说那信皮上总写着“武汉”,和那女人的名字。然而,瘦老头儿每次从邮电所转回时,却总是空着两手。

       一月过去了,二月过去了,三月过去了。那任河边的小白屋里再也没有了唱片的声音。除了夜里,从那里有时传来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几声哭叫外,那小白屋简直成了一个死寂、神秘的去处。

       半年后,终于,人们见瘦老头儿抹着泪眼,颤巍巍地从邮电所捧回一封薄薄的信。翌日晨,他便打点了行装,背着女儿,满路心事地坐船下武汉去了。却不想只五天工夫,瘦老头儿就又转回了。除了手中的书捆和背上的女儿外,只回来了一脸的愁云愁雾。原来,那女人神通大,跑上窜下地筹划了半年,只等一封信骗回了世故不通的瘦老头儿后,便三下五除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他解除了婚约。这可苦了瘦老头儿。他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理解那世事,那现世里许多的人心呢?瘦老头儿领了离婚证,低头深叹了一口气:回……

       那年冬天,“文化大革命”正雷鸣电闪般地荡涤着每一处角落。戏唱到该“文功武卫”那一出了。一天,从镇上跑来些持枪荷弹的人。他们逼着瘦老头儿给县里拍电报要救兵。瘦老头遇这类事可精着哩:三十年河东河西,谁知明儿一觉醒转,又该哪一派来找麻烦,不如来个超凡脱俗,不沾不染更妙。他便拒绝了,道:“那机子早先就坏了管子,拍不成呢。”

       气得那些个人直哆嗦。最终不成,便噼里啪啦将那台伴随瘦老头儿十多年的古老发报机砸得粉碎。

       可了得!这些年,瘦老头儿在深山老沟里“深居简出”,可就凭着这架古老的机器和外界勾通着一点点信息。在他眼里,那机子是有着灵性、有着人情的!不就是藉着那滴滴答答悦耳的声音,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是和着那大千世界的韵律在澎湃地跳着吗;不就是那些滴滴答答、稍纵即逝的音符在时时提醒着他,使他警觉,使他年复一年尽职尽责吗;那声音使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觉得生活有趣;那声音,使他觉得自己为社会有用啊……

       瘦老头儿扑在那机子的残骸上,痛苦失声.

       镇上人们觉着怪,那小白屋里接连几天都传来瘦老头那古怪别扭的哭声,但谁也不截去看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上事,静只眼闭只眼,怕是那年头最为机智的上策……

       几天后,瘦老头儿又在镇子上出现了。真是老天无情哟,那瘦老头儿竟生了一头的白发,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头儿了。他那脸上、额上又添了许多条皱纹。他挪几步,好象很是吃力,还要不时地站住,拼命地吸气,才咳咳地吐出一口浓痰。那情景,惹来了一帮子娃娃跟前随后地看。

       那时,我们勘测队停止了一切工作,就地闹起革命,是很少到瘦老头儿那里去的。只是那发报机被砸后,瘦老头儿天天要将水文资料挂号寄往武汉,我们才在邮电所可以常见瘦老头儿了。他在邮电所和他身材几乎等高的砖砌柜台前缓慢、仔细地掏出那件封皮上印有水文处字样的信。举止似乎有些微微地颤,然后很庄严地举过头顶,递上柜台……。从镇上回来时,路过旅馆门前的报栏,他便站住看。看得却很怪,只是从头到尾地读一遍大字标题,很快也就离开了。至于镇上有些什么变化,发生了什么街谈巷议的事,他是从来不屑一顾的。只有一次,他路过饭馆,见门前垃圾堆里扔着几片还鲜的菜皮,怔了一会儿,竟走过去,拣起带回去。这立刻成了镇上的大新闻。人们猜,那瘦老头儿的生活怕是拮据了。

       是的,水文处半年多没给他寄工资了。虽然这期间,瘦老头儿总是及时把水情向武汉报告,却从来不见那边给他寄来哪怕是张纸。想他这些年即使有一笔小小的积蓄,怕也在这半年间开销得差不多了。但瘦老头儿还是坚定不移地将水文资料一份一份寄往武汉。最初一天一封,一个月后改为三天一寄,再后又改为一星期一寄。如今,于脆改成一个月寄一大包了。那当然已经不是什么情报,而是一包包提供档案馆收藏的历史材料罢了。那早先印着水文处字样的信封也久已未见了,代之而用的是些发黄的报纸。偶尔,他见邮电所拆扔些牛皮纸包装,便拣回,剪剪裁裁,糊成一个个大信封,那就显得相当奢侈呢。

       那段时间,他是怎样生活着的,那女人留下一个只三岁多的女孩子又怎样和他相依为命的呢?我不太清楚,因为我们暂时离开了芭蕉镇半年……

       后来,我们又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向镇上的人打听:那瘦老头儿怎样了,可好?人们惊异地挑起眉,望我一眼,好象在我,是不该提这么一个问题似的。

     “好啊,当然。”淡然地回答。

     “他……常来镇上吗?”我问。“不了,一月大约来那么一次,还不一定呢。”

     “为什么?”我很惊诧,“他难道不再给外头寄材料了吗?”

     “寄。当然。那事儿瘦老头儿是忘不了的。只是每天要寄的话,钱……你瞧………那人抬手向镇西一指。

       只见雪地里蹒跚走来一个老人。身体裹得臃肿,肩上扛着些什么,花花绿绿的,远看,只隐隐见那头顶一只瓦罐形小毡帽儿,显出是个异乡人。旁边跟着一个小女孩。扯着大人衣角,脚步跟不上趟地随着。孩子穿一件大红的袄,在雪地里显出一个鲜得耀眼的红点。走近了。原来是瘦老头儿!他也认出了我,还主动开了口。

     “你好啊,勘测队还没走?”

     “不,走了……又回来啦。”

       沉默了。他就地用穿着麻鞋的双脚推开雪,腾出一块地,铺上油布,从肩上卸下几只羽毛绚丽的野鸡来,一字儿搁上。最后又卸下身后一杆老没了牙的步枪,横放在地上……我迷惑地望着他。看来他今天情绪尚好,时不时,嘴角还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他指着那杆破枪对我说:“这玩意儿还不错吧,好久没有使了。早年来山里开辟工作,上边发给我自卫用。可谁知这山里太平了好多年呢,搁得都起了锈。这冬季里野鸡多,我好赖把枪收拾了一下,上山换回些这花哨玩

意来…

     “那你打回来,何不留着自个儿吃呢?

       拿到这儿卖?”瘦老头儿忽然阴沉了脸。他把那冻缩成一团的小女孩搂近身边,用一双渗着血点子的手揉搓着孩子的脸,半晌,道:“唉,你不见那攒了一大堆的水文资料没钱寄不出,让人心慌呀……”

       十三年已去。那时我们因为“抓革命”,铁路工程下了马,便提前离开了芭蕉镇。今年春上,我出差恰恰要走这条刚刚竣工的铁路线,中途便下车去了芭蕉镇。

       来之前我忘了,按当年的设计,随着铁路建成,这任河下游是要修一座大水库的。由于水位提升,这芭蕉镇也将在淹没之列。所以乍到芭蕉镇旧址,一眼望去,水汪汪不见片瓦,我竟慌张起来。沿山脊走去,那古朴的、那让人难忘的一切呢?人呢?

       转过山嘴,任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U字形。河面宽阔地铺展开,水势也缓得多了……。忽然,我发现我已经踩在了绿草茵茵的一片坪子上。举目环视,这里花树叠映,蜂飞蝶舞;一根竹管里喷吐着从山洞引来的清冽泉水,绕过草坪,汩汩泻去,腾起了一股股水雾……。嗬,仙境!我不禁感到爽心悦目般的振奋。这是什么地方?细察,我才发现在几棵巨树繁茂的叶冠下掩映着一座白色的屋。那熟悉的气窗、房顶、花檐、房廊渐渐依次出现。我突然大悟,江面提升后,那当年通往江面的三十米石阶不是也随之消逝了吗!这白色的屋子不就是瘦老头儿的家,小白屋吗!

       我冲动地走近小白屋。这时候,我才见好几个陌生的男女青年正在这里忙碌……。我想喊瘦老头儿,却忽然意识到,我竟连他的名姓都不知晓!一时为难,竟呆呆地站了半晌。一滴热泪润湿了我的眼角……

       直到一个悦耳的女声唤我,我才醒转“您找人?”

     “我……啊,我找--十三年前,我.….在这儿认识了一位男同志。他还有一个女孩儿……他们……怎么,他们不在吗?”

       年轻姑娘听着我的问话,她似乎有些犹疑,停了一会儿,终于 示 意 地 向我点了内头,转身向山上走去。

       我迟疑着,跟着她。我作着种种猜测却越发没有了头绪……

       我看见那姑娘缓慢地登上一块凌江突起的峭石,回头瞥了我一眼。猛然,我发觉她那大大的眼里充满着晶莹的泪光……

     “爸--爸--”

       她在无声地喊了,向着平静无声的任河。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刻摇撼了我,我怔住了。

     “那年冬天,他半夜下江取水样……冒着大雪,滑了一跤……”我的耳朵在鸣呜作鸣,我没有听见姑娘还在说些什么……

       任河安详地流着,淌着。水依旧,山依旧,小白屋依旧……我忽然想到,有没有人知道这江水下面奠基着一个平凡的人的业绩呢?有没有人知道这水下面还有三十米上下寒来暑往的一条人生道路呢?

     “……爸爸告诉我……说……这水文站是我们家族的世袭领地……所以,我高中毕业后,就回这里干了……”

(题图:文岩/原文发表于1982年第12期《飞天》文艺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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