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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记忆(三线笑话之一/王汗马)

时间:2012-12-22     作者:王汗马【原创】   阅读

       我从小饭量就不大。听母亲讲,那时每当吃饭,我就满屋子学开汽车,嘟嘟嘟地跑来跑去。保姆好不容易追上来,用小勺子在嘴里喂一口,然后我又嘟嘟嘟地跑开去。上中学时我吃得也不多。每天早上去学校,带上两三块烤馒头片就行了。姥姥说我吃得象猫一样少。就是三年灾害时期(注意是三年灾害。历史学家已划掉自然二字),我也没饿着过。我那时上大雁塔十字旁的地质保小。每当吃完定量饭,炊事员大叔还会推出一小车,上面用白生生柳条大笸箩盛满沾满红彤彤枣子的苞谷面发糕。饭量大的同学一窝蜂拥上去,先抢枣子后抢糕,尽饱吃。于是人人都吃饱了。苞谷面是西北地质局从下属各个农场搜集来的,以供养地质子弟。我那时总是远远地观望,但从不吃发糕那玩意儿。我的定量够吃,而且每次回到家,还能隔三差五吃上猪头肉和细丝绿蒜苗炒的红辣油回锅肉。(现在看来猪头肉并非下脚料,而是值钱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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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到三线我也没有饿过肚子。那时我们连在紫阳县城后山上修师部医院。我们可以时不时跑到河街上,进到黑片石苫顶的黑木头门脸黑暗小饭铺里,坐在黑油桌子旁吃一碗黑咸菜条做的黑不啦叽汤面条。尽管用现在眼光看,那比猪食还差。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三个月我们开进芭蕉沟。我记得那是个雨天。当我们全连160人浑身湿漉、跌跌撞撞到了驻地时,部队对口连给我们抬来了几大锅蒸米饭和一锅烧豆腐,全连人立刻上前,风卷残云吃了个尽光。事后连长感慨地说,“180斤大米,没一点浪费,全吃完了,吃了尽光光。真能吃啊!”

       那一次我也胃口大开,吃了不少。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我渐渐感到不对劲了。我们吃的米饭里常掺有蚕豆,蚕豆里常有虫子。起初我不吃,全挑出来扔了。后来我不挑了,照吃不误。但没过几天这也不行了,我也觉得吃不饱了。从此也同大家一样一种饥饿纠缠上了我。我那时那么想吃的,走路想吃,干活想吃,躺在床上睡觉也想吃,整天萦绕这个问题,精神上开始感到恐慌,从此对吃有了有生以来刻骨难忘的认识。

       一次我们连急行军50里山路到县城扛粮。那是一个密云不雨的阴沉冬日,人人都穿着笨重的雨衣雨鞋。中午在县城一家饭铺,连里给每人安排了一顿饭,一碗面条两个馍。这点东西不吃则罢,吃了反而刺激胃,人感到更饿了。此时有钱有粮票的同学都挤到饭铺小窗口开始买馍,成书包的买,而我和一许姓同学(许迈)没粮票,钱也不多,于是四下里溜达。县城河街上有一种吃食不要粮票,柿饼。这柿饼不像关中同类,如干瘪驴粪蛋敷一层白糖霜在上面。陕南柿饼是在硬柿子上削一圈皮,留一层皮,再削一圈,又留一层,然后挂在火塘上烟熏火燎整出来的,看上去又脏又黑如坟地里刨出来的烂棺材板,恶心极了。要是放现在碰都不碰一下。然而我俩买了两块钱的这玩艺儿,大口吃完,仍没一点动静。我们开始摆渡过汉江了。

       紫阳县城坐落在汉江与任河的交汇处。如果站在县城半山腰的城墙堞口望去(当年紫阳有城墙啊),可以清楚看到任河水清,如鸭头绿,汉江水浊,似散水泥,汉以任浊,任以汉清,煞是好看有趣。只是任河被汉江逼得越来越窄,终于不情愿地融入大江里。而在两水夹击处有一座崖丘叫任河嘴。我们回芭蕉口必须坐船过汉江到任河嘴,再沿着任河蜿蜿蜒蜒走50里山路,才能到连里。

       用现代旅游观赏眼光看,任河嘴很美。就见高大崖壁被江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光滑裸露,而一层层褐色沉积岩又如层层书页,清晰叠起,细腻坚实,像石头凿出的鲫鱼嘴。可我没一点心思欣赏。我将一袋面放到船上,站在船帮旁发愣。我想我咋当初没听母亲劝阻,跑到这地方来了,找这种苦吃。要知道我母亲是坚决反对我去三线,死拉活拽不放。(其实中学里参与分配的我的班主任也有这意思,只是她不好明讲。此事以后再说。)

       我们学生八连是由南郊三所中学学生组成,师大一附中,师大二附中,和我们师范中学。二附中有位同学叫小保。这人有一毛病,支气管痉挛,说话时不时全身一抖,“咯”打一响嗝。一次学校组织大批判,让他发言。就见小保走到讲台,双手握住发演稿,表情严肃:“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额们说,咯!”此时他突然打了一嗝,就见双手一抻,批判稿从当间劈成两半,无法表述,于是只好败下阵来,默默无声又回到台下,成笑话了。此刻这位小保站在我旁边尺把远的地方,指着岸边,正和他的排长说话呢,“治国呀,你看,喔(那)人,喔(那)人,咯,咯,咯,…”他开始一个劲不停地打起嗝来。我突然勃然大怒,把所有愤懑全集中到这家伙身上。我饿得嗷嗷叫,而你却吃得撑的,在我面前一个劲打饱嗝,他妈的老子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到汉江里。后来过了半年大家彼此熟悉,当我谈起此事,大伙哈哈大笑起来,说他也没吃饱,也饿着肚子呢,他就这毛病。

       我当时那么能吃。我曾一顿吃过三斤米饭。那是一次和部队一块挖蓄水池。他们供应饭,米饭掺着绿豆蒸,黄豆炒萝卜丁为菜。后来菜吃完了,我硬是厚着脸皮用特大号饭盒舀了最后一斤米饭,就着开水吃下去,而不顾当兵的不满怪异的眼光。

       那时我们常在芭蕉镇一小食堂里买杠子馍。馍为四两,一半白面,一半苞谷面。我一顿吃四个是常态。坚硬发甜的馍花刺激着牙龈,我不停地嚼啊嚼。我警告自己,不能这样吃了,再吃胃就撑坏了,可我还是不停地嚼啊嚼,生理已经满足,心理仍旧依赖,我和其他同学一样陷入了极大的精神饥饿恐慌中。

       一次在芭蕉口这家小食堂内,我和一同学买了两碗咸菜黑面条。我一脚踩在桌子横档上正准备吃,只觉得屁股缝里有老鼠样的东西搔痒。我回头一看,原来有一男孩双手合掌正在捅。这孩子叫刘道明,住在我们连下面,虽说七岁却只有五岁那么高。他看见我发现,立刻装着欢叫满屋子跑,好像我会撵他。我心里一酸,将一碗面条全推给他。要知道这里山民更是处于一种长期饥饿状态。镇上中药铺的包药纸是用当地生产队决算分配表裁就。我在上面发现,67年(丰收年)这儿每人夏粮分配11斤。真不知他们是怎样熬到秋天。那个时代的人真惨。这个刘道明以后在芭蕉沟里一见到我,就对他的奶奶、妈妈讲:“这人给我吃过一碗面,这人给我吃过一碗面。”我听得清清楚楚。(以上细节,我在三线中篇小说《枪》里有过叙述。)

       这时有的家庭开始往这边寄包裹了,有的是点心,有的是炒面,有的是饼干。我们家也寄过几次几斤重的包裹,可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我写了一封长信给家里,详细述说这里的情况,结果我妹妹(我爸我妈全在五七干校劳改、劳动)用一肥皂箱给我寄了满满一箱吃的。她在信里说,里面有炒面、桃酥、白皮、鸡蛋糕、奶粉、牛奶糖。从此我就盼呀盼,终于算好的那天包裹到了。可通信员从芭蕉镇上来,挑着别人的包裹,却没我的。他在小路上对我喊,我的包裹有问题,邮局让我去一趟。我飞一般跑下山。到了镇上邮局,两工作人员对我说,包裹注明10公斤,可到这儿一称少400克,他们想同我商量该怎样处理,是否去函查询。我问包裹在哪儿。他们指指柜台下一木箱。我扑上去,掀开盖子,抓起几块点心立刻吃起来,同时又冲他俩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不用赔,不用赔。”然后我又拿出几块点心,“你们吃不吃?”柜台外站了两铁道兵股长在寄信。其中一人惊讶地说,“你饿成这样子?你让家里寄点猪油吗?”另一股长说,“唉,他们那儿猪油也不好弄啊。”

       这样我夹着肥皂箱,抱着我的财富,晃晃悠悠过了任河吊桥,又晃晃悠悠沿着山路往连里走。走上一会儿就在路边坐下,掀开木盖吃几口东西。有了这么多食物,我又恢复了往日公子哥儿的习气,路上不论碰上那个陌生人过来探头看,我都让他尝几口。一民工排长也过来。我给他几块大白兔奶糖。这紫阳蒿坪农民一辈子没见过这东西,吃了奶糖后从此不忘。后来有一次在隧洞里,我们和民工发生对峙,他也在其中,然而他竟然站在我这边。民工排长无意中被我收买了。

       到了连里回到班上,我开始整理食品。我将大部分好东西放进一人造革箱里藏好,然后拿出两斤炒面,一些点心渣,让全班同学尝尝。晚上熄灯了,摸黑中我叫了两个有核心关系的同学到床边,蒙着被子像老鼠偷东西一样开始咕唧咕唧嚼。我们先吃白皮,吃鸡蛋糕,接下来又吃炒面,然后是桃酥,最后又打开奶粉袋吃起奶粉了。我感到奶粉那玩艺儿生吃也能吃,尽管沾在齿龈黏了巴叽,却有种香滑奶糖的味道。

       第二天我们出工修芭蕉隧洞口。正干活呢我开始流鼻血了,滴嗒滴嗒不停。我都纳闷,大冬天的,天这么冷,怎么有这现象。此时班上一个只吃上点心渣的外围同学(老魁同学)走到我跟前,不无揶揄地说,“昨晚吃白皮点心吃多了,上火了!”我哑然失笑,点点头,是这么回事,贪吃白皮点心,吃多了是这感觉。要知道,过去在西安还不吃那东西,嫌油大,腻得慌。白皮是关中农民吃的点心。

       家境好的人能收到包裹,而差的就不行。我们连有一个人外号大柿子,他有妈没爸寄住在哥哥家,当然就别指望有人给他寄包裹了。一天他想出一下策,晚上跑到伙房偷馍,结果叫炊事班发现。大柿子情急之下翻过泥砌的篱笆墙,跳进河沟里,然后又从两丈高的瀑布上跌落下来,结果还是让人抓住了。当他低着头被人用喷气式飞机押到连部时,已是全身湿透,冷得发抖,像一个要偷越国境的现行反革命。连长四十多岁,是国测局一名下放干部。他在冒着黑烟的柴油灯下,靠着干打垒土墙,边打盹儿边想心事。听完炊事班战士们慷慨激昂的陈述,连长挥挥手,说了一句,“回去,回去,睡觉去!”此事就这么了了,可大柿子从此在连里灰溜溜抬不起头。要知道这人过去就很自卑。

       除了偷馍,我们连还有抢馍的。干这事的狠角色是位刘姓同学(刘定宁)。一天刚吃完晚饭,刘同学突然一言不吭,披上破黄棉袄跑到伙房。炊事员正掀笼卸馍呢,满房子雾气腾腾。刘同学抓起一滚烫蒸馍,两三口就塞进嘴里。炊事班长也姓刘,他看愣了,“你,你,你怎么就吃起来了?”然而刘同学的逻辑很正常,“饿了嘛,饿了嘛。饿了就要吃嘛!”说完他又两三下将这四两馍咽进肚里。显然不仅行径而是思维把刘班长气昏了。只见他一只手指着刘同学,筛糠一样抖,嘴里不停地说起来,“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这事很快传遍了全连,大家都给逗乐了。此处需要指出,炊事班长最后一句话是七言,四三拍,前四字一拍,后三字一拍。每逢中国人表达激动愤怒情绪时,常用此节奏。(可看张献忠的《七杀歌》。)

       刘同学的故事还有呢。春节快到了。一天刘同学又一声不吭,披上破黄棉袄跑到伙房。只见大锅正咕嘟咕嘟炖着半锅半生不熟的鸭子。此时的炊事班长已换人。新班长姓杜,和刘同学关系好。就见他摆摆手,“赶紧拿,赶紧拿!”刘同学拎起一只烫鸭子,夹到棉袄里,跑到驻地后山下,连啃带咬吃完了,然后又将骨头埋进土里。第二年开春了,连里准备在后山修一厕所,恰好又是刘同学那个班施工。他们挖土时挖出了一副完整鸭架子。大家纷纷骂起来,“妈的皮,肯定有人偷了炊事班一只鸭子,跑这儿吃了,还把骨头埋下咧。他妈的,不是一个好东西!”刘同学也连忙附会,“就是的,就是的,吃完把骨头埋还这儿了。不是一个好东西!”

timg.jpg       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刘同学是我连首富。有多富?别的不叙,单讲他在深圳17英里半山腰上就有一处观海白石头别墅。06年圣诞节,他邀请我和另外三线时他的班长前去住几天,一切费用和来回机票全由他出。在宝安机场,刘同学开了一辆墨绿宽体路虎接我们。我们晚上就住在石头别墅里。虽说是冬季,可深圳天气如内地深秋,温暖宜人。傍晚时分我们三人坐在别墅玻璃露台上观海。就见大陆这边整座山灯火通明,映得海面都亮堂堂,而对面香港则夜深深,暗沉沉,一副原始荒岛风貌。可想而知英国人对环境保护得多好,就不开发。只是那边海面还显得热闹,几盏渔灯在不停移动游弋。那是香港渔民晚上灯诱捕鱼。海面上我们还能看到这景象。一艘小船在前面开足马力摇来摇去没命跑,而后面紧跟一艘小船也马力开足拐来拐去拼命追。只见海面上一条白色尾痕晃悠来晃悠去,就像前船用一条绳儿拽着后船来回忽悠,既有张力,幅度又大。刘同学说那是抓走私呢。他又说有时还能看到打枪,机关枪哒哒哒响,可惊险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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