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人常说，他们的县城是一座山城，和重庆一样依山叠建。如此比喻其实是当地人一种攀富心理。那时的紫阳县城小而又小，栲栳大，我看像崇山峻岭中的一处寨堡（明代这儿就称紫阳堡嘛）。可它也有特色，到处都是石头。石头啊石头，直楞楞的石头，嶙峋锋利的石头，硬邦邦的石头，层层书页样的石头，紫阳就是汉江边上一座孤峙小石城。这儿盖房子，基础用石头，房柱、墙壁用石头，房上的盖瓦也是黑色片石。而县城上上下下、曲曲弯弯两条巷子里的台阶啦、路面啦，也青一色全用青石砌成。就在石巷两旁，那些用石头盖的房子歪歪扭扭依次摆开。它们开着褪了色的黑油木门窗，有的卖油盐杂货，有的卖棉麻山货，有的则为住户，里面黑麻咕咚，家徒四壁。

我们刚去是九月，当地为雨季，常下雨。一天晚饭后，我们几人在雨中又去石巷里转悠。就在两条巷子的交汇处，我见到这么一幅景象。两个十八九的女子（应比我们大两岁）打着油纸伞儿，站在巷口当间。她们都梳着长辫。为首的一位可能家境好，脚上还穿着一双半高腰黑亮胶鞋，这在当时的紫阳县算时髦奢侈品。而在她旁边，一个也是十八九岁店小二模样的男青年，正和她聊天。就见男青年梳着两边倒的水分头，对襟褂儿袖子卷起，那点头哈腰客气讨好的样儿，活像电影上经常出现的汉奸。此时雨势越来越大。雨水从黑石瓦檐上帘子般淋下，满巷的流水如小河，快速滑过，哗哗响。而瓦檐下，人们则坐在竹凳上用木桶接雨水，有的洗菜，有的洗衣服。巷子里人来人往。

突然间我被感动了，那画面是我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第一次见到（以后也再没见过）。

四周暗呼呼的朦胧背景里，一把古老的中国红彤彤油纸伞花儿一样开放，而一张红彤彤笑盈盈的美丽脸儿就映在透亮伞里。此时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淡，只有雨水还映着光亮，洗得巷子里的青石板如明镜。那种傍晚时分，汉江之畔，大山深处，古老县城，从明清以来不紧不慢的悠闲生活，全印在一个男孩子的脑中，永世难忘。直到今天写文，我还能清楚地看到那把雨伞撑开时，支骨如花蕊膨胀，繁复而精巧，雨点打在上面，噗噗一片响。其实中国古老的纸伞很美，是一种艺术。后来我看过一些中国画家创作的油画作品。画家似乎也在表达类似感受。四周暗下来的凝重色彩里，高屋深廊中，一个（或几个）清末民初装束的女子，打着伞儿沉浸在水似的静谧中。暗色是想表现封建沉重，而红色透亮的伞儿和女子明媚脸庞则透出人性。在任何历史状态下，人性是压抑不住的，因为人很美。

这儿我想问一下，中国古老纸伞的制作技艺为何现在没人去申遗？

下面再说说紫阳的水。

紫阳县城所在地是汉江与任河的交汇处。在这片山坳里你闻闻，哪儿空气都是黏乎乎、阴冷冷，有种特殊味，一种潮味，但还不能说发霉。我去过许多陕南小县城，类似味道都没有，或至少没这么浓烈。每次回紫阳，闻到这种发黏空气，我就确定地晓得，我又来到了紫阳。

我常常诧异这味儿来自何处？房上发黑发蓝亮闪闪的石板瓦，巷子里的青石板，石崖上的树丛灌木，石坡地里馨烈的野草……

后来我琢磨出来了。紫阳县城就像一个大酒瓮，四周环绕的崇山峻岭是瓮壁，而汉江任河就在瓮底发酵，再纠结着人类几百年生活活动气息，形成了此味。这有点像茅台、五粮液酿造过程。除了高粱、大米、酒曲、水等配料，一定要用世代相传的老酒坛，如此方能酿出不变味，现代人品尝为香。紫阳的山川形胜不会变，几百年后可能还是这味道吧。

刚去紫阳，在县城的水面上，我还常看到这景象，也很美。一叶褐色扁舟，又细又巧，顺江梭子般风驰而下，人心头为之一振，真可谓艇子打两浆。可到跟前一看，咳，原来是掏大粪的，小船上摆满了一个个大粪桶。（写到此处，脑子里总浮现出一组好句，可用不上，“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浆，催送莫愁来。”）

在这儿还能见到一些大船。只见船老大们个个袒胸叠肚，颐指气使。后来一打听，咳，别看整日在江里混，可他们都不会游泳。于是那种水中浪里白条的英雄形象顿时消失。我禁不住想，要是翻了船，这帮蠢才怎么办，只好抱木头抓竹篙了?（这儿也想出一组句式，“船帮老大，傻傻瓜瓜。扑腾落河，哭爹喊妈。”）

关于汉江水，古代人曾有文字描述，很美。李白《襄阳歌》这样道来：“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蒲萄新酦醅。”苏轼《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也如此写：“江汉而来，高楼下，葡萄深碧。”可想而知，古时的汉江，或为鸭头绿，或为葡萄美酒新酿碧。但我们去时，因乱砍滥伐，汉江水已为水泥灰了，只有任河还保留着原始风貌，于是站在紫阳城头常看到两水夹击，一浊一清，慢慢地浊水吞噬了清水，任河的鸭头绿不见了，一切都变为混浊。这就像现代中国社会，正不压邪，正义渐行渐远，终于慢慢消失。

（当地人给这种现象还起了一个好听名儿，“鸳鸯水讯”。说一年一度只能见到一次——我倒见了很多次。人们是多么喜欢美化自己的家乡啊。）

其实从任河溯流而上，真格见到的是鸭头绿的青水，即使修铁路，隧道倒渣，也没影响它的色儿。

说起来任河是一条很有意思的河，它是大陆最长的倒淌河。任河在四川境内向西蜿蜒流了二百里，到了陕西紫阳毛坝关才又倒淌回来，又流了一百里。整整地围着大巴山转了一圈。我在芭蕉隧道平行导洞口曾见过这一情形。下面远远的任河河面上，一山民用一根大树当筏，手拿竹篙，挽腿赤脚，漂流而下。用古代美文描述，这人应称为舟子樵夫吧，而周围又是青山绿水，真可谓一篙在手，于碧水间滑行。其实这是危险劳作。这位胆大山民孤零零一人跑到四川境内，在深山老林里盗伐了一根大树，然后顺流而下，准备漂到下游安康界面，想买个好价。

（时间应是一条没有岸的河。作此文时，有时会奇异地出现这念头，任河就在一个叫紫阳芭蕉口的地方存在过，它静静地滑过，清清的水流着。几十年过去了，一旦想起，蓦然发觉它现在还存在着，还是在那儿微微拐了一个大弯，静静地宽阔地流过，一切不管你注意不注意。于是觉得人的感觉有时很奇妙，往往出其不意。这样你又想起了当年的那段三线生活。中午时分，任河的四周是炎阳炙烤下的山峦，碧绿的山峦，岚气在蒸腾。我们一群孩子，赤膊短裤，一无所有，在劳动的异化中辛苦劳作。回忆是一种批判力，但有时也能带来美。）

任河水质虽说清澈，但很浅，而且多急流险滩，行船很危险。水大时，大船只能行驶到瓦房店、芭蕉口。所以昔日的茶马古道北方五省会馆就设在瓦房店。打那儿往上，只好靠肩扛背驮了。我曾在瓦房店下游（向左拐即向阳沟）一处狭窄险滩，见过行船。一条大木船，风帆早已卸下，仅在高高的桅杆上悬一面三角红旗。船上没人，只有船老大独自佝偻着腰，双手抱着大木舵，用巴山哭腔发出鬼似的嚎叫。此时就见船箭一般冲下，龙骨撞击到河底岩石，发出怖人的咚咚声。此情此景看得人心惊胆战。虽然不识水性，却要在惊涛骇浪、跳珠四溅中耍浪里白条，也算英雄好汉。

从三线退场后，我曾两次梦见过这场面。衬着蓝天白云，一条大木船上竖一根高高桅杆，杆顶又悬一面鲜艳三角小红旗。就见大船在惊涛白浪中跳荡跌落，一冲而下，人只有听天由命拼死挣扎，这情景让人惊心动魄。

何以做此梦？难道那是我们的青春，我们为自己的青春战栗感动？

紫阳县城上游的汉江段，我也去过，风景也很美。那是72年8月底，我从西安回紫阳。我坐火车先到阳平关、汉中、城固，又坐闷罐车到石泉。当时石泉至紫阳通船。我买了一张去紫阳的水程船票。记得那是一条小火轮，速度很慢，整整走了一天。沿岸各个村镇都停，中午还在一个叫汉阳坪的地方休息了一小时，吃了一顿饭（有点像今日西安至铜川的那辆站站都靠的老式绿皮慢车）。就是在这次旅行中，我领略了什么是江上风波，微雨初停，风光旖旎，风景迤逦，一切让人流连忘返。

那一路印象深刻的还有船上的几位船工。他们流里流气，吊儿郎当。中饭时，边喝包谷烧酒边吃一种黑乎乎饸饹一类的脏东西，还和老板娘说起了风话。开船了，又爬到船顶行李上睡大觉。当时我看不惯，很反感。其实回想起来，那是汉江自古以来的风俗。船工的工作很危险，充满故事。

现在再说说紫阳的山吧。

97年我回过一次襄渝线，同行的有70届学生。他们的驻地都在安康。我们是从安康市往紫阳走的。这一走我开始不平衡了。我发现这些学生连所处的山岭都那么低，有的简直是丘陵。他们的营房与施工点相对海拔也不高，而去汉江洗衣、玩耍也很方便，并且那儿的视野也很开阔，没有压抑感。甚至我觉得他们离安康市区（当时叫安康县）那么近，随便跳上一条船，就能跑到那儿偷偷玩半天。

如此依次走来，到了紫阳境内，就见山大得没眉眼了。而过了瓦房店，往芭蕉口的路上，又见山峰高耸得几乎占据了视线里所有的空间，人只有使劲仰脖儿方能看到山顶。这儿的山真的如俗话所说，如三座大山压下来。走呀走的，我又发现在紫阳所有的连队里（包括军工连、民工连），就我们连驻地最高。有多高？前文中我曾说过，比临潼骊山捉蒋亭高。去年秋天，我去了一趟华清池，又实地考察了一下。我们连驻地同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一个高度，就像一个座山雕孤零零突兀的巢，而我们每天必须上下一个来回，甚至还两趟。有时下工刚回到宿舍，通信员的哨子就响了，又要下山到公路上扛煤，挑一担子上来。

我的不平衡点是两年八个月，我们要比兄弟连多一种苦役。

紫阳的山脉还有一特点，黑压压，雾?�?鳎跗嗥啵焙鹾酰绕溆晏旄绱耍灾略对锻ィ切┥窖洹⑸蕉ド系囊涣郊浞孔樱患费沟猛嵬崤づぃ褚涣ＡＰ∈忧对诤诔脸恋闹脖恢小６痹莆沓隼矗磺芯吧缘酶嗖伊恕Ｔ莆碓谏桔昀锉浠茫牡梅迓吐掷尾钇鸱咚梳酷伞Ｈ绱巳撕苋菀撞恢帜吧植牢拗小Ｕ婵晌狡烀斓纳剑烀斓氖鳎烀斓脑撇剩烀斓奈恚褂幸黄烀斓乃烀炀褪遣患丶业穆贰Ｕ馐俏颐牵辽偈俏艺飧龈鎏澹醯阶涎羰钡恼媸敌奶�

当然这是在此地从事长期苦役的感受。如旅游，人不会有相同心境。他们会说，紫阳的山峦，雄壮高耸，植被茂密，风景格外优美，令人流连忘返。甚至我也染上这毛病。确实地，现在我也觉得那儿挺美的，尽管我口口声声声讨厌恶三线苦役。

去年五月重走襄渝线。我们从权河下高速，往芭蕉口行驶，快到时，我甚至显得激动了。只见车外，还是那些山，还是那些云雾，还是紫阳常见的那种天气，微微雨丝中，一片不经意的柔淡阳光透过云层漫洒开来。我放下车窗极力向上眺望。只见高高的山崖上，麻栎、槲树、山毛榉、毛竹，一丛丛，一片片，聚拢在一起形成了簇簇阴影，它们像团团瀑布倒垂下来。于是就显得那儿寂静又寂寞，一切仿佛在等待。它们在等待什么？一种过去的回忆，一种回忆的青春，一种青春时莫名渴望的隐隐爱情？那是等待的寂静，寂静的等待，等待啊等待，等待在等待你？就是这种长久的耐心等待使人感动起来，如此人的感觉变得美好，眼睛开始湿润。那会儿我只觉得山崖上树荫飘飘，树影明亮，雨丝云雾也变得明晃晃，升起了温度。我对自己说，其实我对芭蕉充满了感情。我也明白，这是一种典型的青春意向性凝视思维，它又指向了我们的青春。尽管在深山，尽管很孤独，但我们的青春也美丽。

现在再说说紫阳的房子吧。

紫阳的房子除了片石叠砌的石头房（片石相互叠压，别说泥巴，连口唾沫也不沾，就那么干垒起来），还有一种干打垒土房。嶙峋石头码地基，上面夹土夯实做墙，然后再架上大块黑片石当瓦，如此一间房子就做成了。进到里面，仰脸看去，只见满顶斑斑点点的亮窟窿，蓝天白云都能瞧见。望着你怀疑的眼光，当地人会说，这房子一点不漏雨，而且一百年不垮。真是这样。我们去时，见过许多清代房屋。另外这种房子还有特点，在外墙壁上，家境好一点的还会刷上白灰浆，如此防虫杀毒，整洁美观。紫阳县城里好些人家就是这房子。

72年4月，我母亲来紫阳看我，我到县城接她。记得那是一个晴朗日子。当我来到汉江边准备走浮桥过江时（此时已不从任河嘴乘船摆渡了），简直愣住了。就见江对岸，映着明亮阳光，县城里上千座白垩粉壁上飘着上千座黑石瓦顶，它们依着巨大陡峭山势，起伏叠架，参差错落，而且又顺着沟岭，一簇簇，一线线，纷纷扬扬展开来，一堵山似的叠到天上，好像全城都在晒被子，一片亮堂堂白乎乎欣欣向荣的巨大气象。那种反射出的灼热阳光使人的眼睛都眯缝起来，好像全县城都沉浸在暖烘烘的温暖里，于是你也浑身上下充满了温暖。我当时想，我一生都要记住这场景，绝非为了写作，只是因为感动。

而在这背景下，你又看到江边沙滩星罗棋布的大石头上，铺满几百条雪白的床单、被单，情形更炫目感人。

第二天我同母亲在江边转悠，就见到这么一幕。那是县第二招待所一位女服务员炮制的。我曾看见她和另一服务员背着竹篓下到江边，用棒槌捣洗，然后如此摊开。下午时分，她们又背上竹篓，里面盛满溢出来的干净床被单，一步步攀着石台阶，回到招待所。（现在好像还能闻到，被单子上那种被阳光灼热的味道。）

当这女子回来时，只见俏脸如桃花晕染（我估计她比我们大两岁）。这时她的朋友，一位当地穿着蓝劳动布工装工人模样的高个小伙来看她。小伙手里还拿着一大枝儿刚从山上摘下来的山桃花。于是满所的服务员一起喝彩，赞那花，赞那脸，也赞那小伙子的殷勤。连我这个外路人，在旁边都看得羡慕不已。其实这女服务员留心过我，但不为它事。那家招待所全是平房，一间房里摆十几张床，玻璃窗上又不挂窗帘。昨天我进到招待所找母亲，她趴在窗上看见我在房里，以为我要偷东西，急忙进来看了好一会。在她内心深处，已把我状写成贼了。这也难怪，那时的三线学生，兵不兵，痞不痞，军不军，民不民，大不大，小不小，手里还杵一根赶山路的破棍子，一副慌慌张张的逃犯样儿，只能让老百姓如此归类了。

后来八月底，我从西安探家回来，又住进县二招。当我再一次看见那位服务员时，大失所望。这女子满脸美丽艳色完全褪去，整个人灰不楚楚，黄不拉唧，一副一辈子吃糠咽菜没吃过饱饭的婆娘样。

美对于山里人如此容易消失，令人费解，也令人诧异。

类似例子，我在芭蕉口吊桥上还遇见过一次。也是四月天，也是下午时分。山峦投下来的阴影正斜楞楞悄悄向任河移动。就在桥头阳光地里，我看见一个三十岁女子。她中等身材，在大巴山的热空气里满脸红潮，美丽无比。起初我以为是县城女子，走到这儿。后来再仔细看看她头上缠的脏兮兮布帕，身上穿的灰麻麻分不清色儿的褴褛衣衫，明白眼前就是一山里女子，而且住在附近深山。因为此时她又与另一山民聊起来，说的都是他们认识的乡里乡亲。只听这女子讲，她下山到芭蕉镇，给家里人抓中药。然而这女子一笑，令人失望。她像许多山里人一样，长一口锈锈斑斑如病残玉米粒的牙齿，与这副美丽脸庞一点不相称。

其实紫阳人里十有七八都是这种牙（就是现在还有）。起初我以为不良生活习惯，如抽烟、饮茶、不刷牙所至，后来明白这是因水质而得的氟斑牙。我这儿想说那不是氟斑牙，是硒斑牙。富硒土质对紫阳人来说是祸不是富。硒元素已深入他们的骨髓，又如此表现出来。

坦率说，见到这女子，当时我还起过这念头，为她的安全操心。这么一个花枝般浑家回到山里，一处背山坳，一间破草房，一扇烂门板，那些豺狼山民不会对她偷袭强暴，禽兽队长不会实施蹂躏？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大队干部大都为禽兽。

然而现在回头看，我的念头为杞人忧天，多此一举。要知道乡野与城市概念往往不同，遵守不同法则。密林深壑自然豺狼当道，山川渊薮更应禽兽为美，万类霜天要竞自由。任河之滨，巴山丛林，这桃花人面的女子会过得很好。就是翻古籍，古人对这种行为也是赞许，要知道那时妇女怀孕，都在桑麻间，都为野合。后稷如此（厥出生民，是维姜�?。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孔子如此（孔子母亲与人野合，生孔子），圣人们都如此，那一般山民大众更如此。所以中国《诗经》处处宣淫：“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憾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慢慢进，慢慢来，真好呀，真爽啊。不要脱我的小裙裙嘛（古时的人不穿裤衩）。讨厌，不要让你的长毛狗叫嘛！（哈哈哈哈哈哈！）

这观点我得到过旁证。我在陕北见过陕北东汉画像石，里面有集体野合场面。古人尊重此场景，就像表现狩猎、稼穑、收获一样，如同节日。另外，有一年，我在北京遇见一位当年曾在陕北志丹县插队的女知青。当她听说我写了一本有关陕北的长篇小说《干干净净是黄土》，立刻充满感情地对我说，陕北的山沟，天蓝、云白、人朴实，孩子们长得都像队长，美。一番话听得我大为惊讶，惊讶之余也改变了观念。我甚至想辞掉城里工作，也跑到陕北，在那儿当一名村干部。

当年在芭蕉镇上，我还见过一女子给人留下美好印象。这女子的容貌我已记不清了，但她的行态很美。女子是镇上土产收购站的会计，高个，有一婴儿。一天我在任河沙滩上转悠，远远见她挑一担水从河边回来。只见女子一路溜走，四尺来长的大辫儿禾穗一般就在水桶沿上捎来捎去。她就这么飘荡飘荡，凌波般归来。此时此景，就是今天此刻，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当年的任河水清澈，可以作为饮用水使用。

（为什么脑子里总萦绕这样的美好诗句，“东风剪剪，轻松纤软，桥头相见，凤鞋挑菜归来，隔水歌声一片。”它出现在哪儿？杨慎的《词品》，作者史达祖。古代有贵族，有士，有士大夫，所以有诗词。现代只有流氓、农民、小人、义和团、阿Q，于是三十五年文学，六十五年文学皆垃圾。）

说房子扯到女子，扯得有点远了。现在再回来，说说紫阳的植物与植被吧。

我们刚去紫阳，在县城给师部修医院。那家医院后面是一座山，满山满岭伫立着一棵棵橘子树。橘子树很安静，树枝浑圆，于是山峦就变成一处巨大的干干净净的山坡花园。如果雨后初晴，橘子树还会投下影子。影子也是安安静静，浑浑圆圆的。我常常站在那儿，仰望着这面山坡，心里想，我要是想念一个人的话，我会一口气从山脚跑到山顶去找她的。我是多么希望这么做啊。这时山顶后面，衬着蓝湛湛天空，又慢慢涌出一大团汹涌的白云。白云晶亮雪白，如大神凝重缓慢，于是人的心更感动了。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情啊，为什么我现在没有了？（要知道怀疑白云的新奇是人类健康的心理。）

上小学看《十万个为什么》，讲南方有一种毛竹，生长速度极快，一天能长一米。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呢，眼看着它长？可到了大巴山区，发现真的如此。春天我们上山扛柴，见到竹林边上露出根根笋尖，一点点，尖尖耸耸，像古代女人的小脚。几天后再上山，嗨，笋尖成一根根大棒了，比人还高，简直可以武松打虎。再过几天又打那过，哈，成一片竹林了。就见一根根竹子，挺挺直直，婆婆娑娑，伸展十几米高，翠叶参参，一片安静。我喜欢在里面行走。竹林清爽，幽幽凉凉，透过扶疏竹竿可清楚地看见外面光亮景物，于是待在里面总有一种与外部世界暂时隔绝的感觉，人仿佛处寂然中。我喜欢待那里，这样好像躲开了三线苦役生活。其实古代中国人好像常有这种心态。他们喜欢竹子（如竹林七贤），喜欢在那里聚餐、饮酒、抚琴、歌唱。徜徉在里面还有一点自己小小的自由与空间，而外面却是封建社会无边的压迫。古今中国人为什么常有此心态？待考。

在山里行走，我们还常常见到杉树林。初见此树，我们不认识，用关中话问老乡：“这是啥树？”

老乡用巴山话答道：“杉树。”（音拖得很长）。

“啥树吗？”

“杉树嘛。”（音拖得更长了）。

学生认为没有回答：“到底是啥树？”

老乡认为早已告诉：“杉树就是杉树。”（音不拖了）。

双方都急躁起来。学生因扛柴在肩，毛毛扎扎，又累又压，于是在一轮问答之后，气急了，还想大打出手，一个巴掌扇上去。

杉树红皮直杆，绿色长羽叶儿精致尖锐，犹如小小恐龙骨骼。这种树一般碗口粗，三四丈长，适合搭棚支架，于是被一根根席地砍倒，让我们扛了回去。现在大巴山里这种树很少了吧？

在我的印象里，芭蕉镇后山山巅有一棵杉树长得格外粗壮。它大约五十米高，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孤零零的巨人孑立于天地之间。尤其在暮色昏黄、斜晖欲毕的傍晚天空里，再衬着脚下一溜儿黢黑起伏的树影，大树好像活了。只见它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只腿又支起，仿佛要转身逃遁。那场景神秘而恐怖。我常常站在芭蕉沟八连驻地，眺望这棵树。我觉得它就像一个巨大山怪，从上古时代一直活到今天，以一种寓言传说方式，兀立在我的心间。我曾将这棵树写入我的三线中篇小说《枪》，以渲染气氛。

97年回芭蕉，我还见过这棵树。但2003年回去，没有了。古老的大杉树也被人砍伐了。于是当年每逢黄昏来临，芭蕉山上，树头屯屯，地老天荒，黝暗寂静的原始魅力荡然无存。人是一种造孽动物。

三线美好，反刍回忆，寻寻觅觅，虽然时隔四十年，有些声声慢，但仍有点点滴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李清照语境）。

这儿还想说一下，我在紫阳初见羊蕨时的心情。我在那里的山中曾几次见过这种植物。

一般来讲都是在一条幽静的山谷里，一处阴暗凉爽滴水的背崖下，一块斧斫刀剪，满是苔藓的黝黑岩石上。这些岩石都大块，斜楞楞，如画册叠压一起（紫阳人就将这种岩石层层剥下，做石瓦）。就在这时，你看见一种小小的植株如花儿一样展开。它孤孤零零，亭亭玉立，清晰无比。你再仔细看，这种植物的叶子也非同寻常，叶边有一层细小的齿牙，如羊齿。以后回西安，翻植物志，才知道这是羊蕨。我很惊讶这种植物独特的特征。蕨类植物很美，可以作美文学描写对象，写入小说散文中。尤其在幽静山谷里，当你见到它时会有一种气氛，不由得觉得此刻你在等一个人。等什么人?你也不大清楚，但你总觉得她会出现。你是那样地想象这件事。正是这种植物使人珍惜起这种精致细腻的感觉来。蕨类植物能使我们重返人类最初的感情，那感情一般都隐秘藏匿。蕨类植物具有细腻的美学意义。

接下来再说说紫阳山中另一种植物，山民们广谱栽种的胡豆。

一般来讲这类植物都种在小路旁，而小路旁一般又长满了桑树。桑树很低，只有人腰高，而且浑身上下全为刀斲斧砍的节节疤痕。可想而知，附近山民都采桑养蚕，因循着从古至今的蚕桑农事。

就在这样的小路上，你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阵中午农村寂静茅厕才能听到的蝇子嗡嗡声。那是野蜂飞舞。野蜂飞得如此快，而且又那么小，怎么看都看不见它们。但这时你看到路边田埂里的胡豆了。在四月的天气里，胡豆正开花，露出蝶形黑色斑纹。野蜂就在上面粘着盘旋。于是你更加感到在春天温暖的天气里，大巴山区多么寂静。

在紫阳，我曾吃过大量的胡豆（关中人叫蚕豆）。就用盐水煮，放点花椒。我大把大把地吃，半盆半盆地吃，吃啊吃啊吃。于是我想，在紫阳山区，胡豆应是一种大量种植的作物吧。

几年前，我和几位三线同学回芭蕉沟。还是那样的一条小路，路边还是栽着浑身满是刀砍疤痕的桑树。这时如突然发作一般你又听到农村寂静茅厕才有的一阵蝇子嗡嗡声，野蜂又在飞舞。于是你又看到田埂里一畦一畦的胡豆。胡豆还在开花。胡豆的叶子也长出来了，如胡豆大小。此时此刻，你心中溢出的是这么一种感觉，你还活着、活着，你应该感到满足，感到幸运。要知道有许多在这里见过此情此景的三线同龄人，都已经死去。在寂静田野里能够听到农村寂静茅厕里蝇子般野蜂的嗡嗡声，该是多么美好。于是我伏下身，用手摸起胡豆的叶子来，感到它们也如厚厚的胡豆圆润光滑。甚至今天行文，我还能感到那种胡豆叶子的质感。活着真是一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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