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些事也觉得怪怪的。冬日汉江枯水期，难见大货船穿行。也鲜听汽车的哐当声，莫非都拉年货去了？农历二十九，扛完柴回来，觉得馍小了一圈，面糊也有点清。是太饿了吧。躺在床上，大家还猜想着除夕夜、大年初一的食谱，鸡鸭魚肉饺子丸子……。呵呵，挑那样啊。想的满嘴暗香浮动，一会儿咽一口唾液。想着想着就……。梦里还咂着嘴儿……。

可此时，连部的电灯还亮着。班排长们整齐地端坐在那里，等着连首长们布置安排春节事宜。明天就是年三十了么！可看看连长满面严肃的脸，心里又禁不住打起小鼓，莫非……。在猜测中沉默了几分钟。平时很注意形象的连长，此时却点燃了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口，喷出长长的烟柱，像是要下决心把难言之隐一起吐出似的。这才声音低沉的开了口，“通报一件事……”。言简意赅，却是石破天惊。安静的会场瞬间掀起滔天巨澜。

"嗨嗨嗨，同志们，不要慌乱，上级首长正在协调解决。这是试金石，是检验我们是否真正学到到铁兵精神的精髓。我们要迎考验，渡难关，稳军心，保证队伍不乱。”接着，他把应急预案详详细细摆出来。末了，指导员说出了十六字：“内紧外松，方法得当，虚实相间，宽松有序。” 最后特别强调：“严守机密，军令如山，谁出问题处理谁！”

大年三十

年三十早上，真静。起床号都没吹。心里窃喜，能赖床了！呵呵。唉，真贱。有机会了，人体生物钟却搅得人无法安睡。刚要起床，班长就轻轻走过来，食指放在嘴唇：“嘘，今天整内务，两顿饭，再睡会儿。”躺在床上，又回品着口中余香……。

十点钟，全连集合。指导员先做了形势报告。从国际国内到我们肩上的责任，再讲到百万军民战襄渝，讲到念念不忘阶级斗争，讲到……。最后绕到最关键的词语：今天，吃忆苦饭！

“忆苦饭……？！”就是盐水煮红薯秧子，有可能撒了几把面，但绝无一星半点油花。另外，就是一个小小的黑不溜秋的高粱面窝头。虽然，大家的脸色不亚于黑窝头，但是没有一个人大声质疑。

盼，盼到下午。仍旧是“忆苦饭”！所不同的是，饭稍稠了一点——红薯叶茎多了点，还多了一点不知名的野菜，黑乎乎，一团一团的，碗底一层沉淀物。各班围在一起，四处响一片喀喀嚓嚓的咀嚼声。

屋里又安静了，躺着无语，只有肠鸣阵阵，屁声连天。不行，得想办法，我和小江、银海、马延庆几个人拿着铁锨，悄悄上后山了。哪儿有块儿山民们收过的红薯地。地头，大石边，有一堆堆黑黢黢几近干枯的红薯叶。可真难为炊事班了，要翻到底下揪下略带绿色的秧茎，也还真不容易哩。我们都自欺欺人的幻想着“意外的惊喜”。难！山民的生活那么困难，收过的庄稼地里干净的就像洗过的脸一样。翻出来的只有短短的拇指般粗细的红薯根系。那儿还顾的煮啊，衣服上一擦，咔嘣蹦脆就嚼上了。凉凉的，甜丝丝的，真不错。我们专门捡地头、沟边、垅沿和又发出新芽的地方挖，积少成多，竟然挖出来半脸盆。镇江在小溪边洗，我回连队又叫来几个好朋友共分享。哎呀，咋那么好吃呀。还真能抵挡一阵子，尽管一路上肚子咕噜噜叫唤，还夹杂着咚咚屁声，大家拍拍肚子，还是蛮惬意的。

除夕夜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操场上，传来从儿时就熟悉的歌声，还真是有了种悲凄的味道。

今天的晚点名，似乎比平时早一点。指导员又做了形势报告，并对今天的忆苦思甜活动做了详细的总结，当然免不了要对大家表扬一番，特别是对几个“刺头”多费了一番口舌。以致大家都齐刷刷的把目光转移，平时挨批多，受赞扬少的几个“犟货们”都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引来大家一阵善意的笑声。连首长们似乎把春节忘了，讲了一个多小时，绝无一句提到这两个字。最后，晚点名在“下定决心……”的语录歌声中结束。

回到班里，大家都不那么安生了。毕竟是除夕夜呀。谁都想不到，步入社会的第一个除夕夜，要在远离父母的大山里吃“忆苦饭”中度过。情绪多数不高，气氛有点沉闷。

“哎呀，忘了，今天下午，“红卫号”小客轮带下来的邮包里有些吃的，大家分享一下！”班长突然高八度发声，说着，小心翼翼的打开一小袋炒面。大家反应真是神速，不等发号施令，快速围上来，有人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把往嘴里填。可不幸的是，立即被呛住了。“噗……”全喷出来，喷了大家一头一脸，瞬间成了花脸铜锤。他则在一旁大咳不止，立即招来了一片笑声和善意的嘲笑声……。

初来时，生活困难。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毕竟还有点“小男子汉”的自尊嘛。可正处生长期的我们，干重体力活，缺菜少油，实在有点吃不消了。开始……。通讯员是用书包取包裹，带回的大都是书信；后来用背篓，再后来扁担都压断了两根，寄的包裹大都是吃食。

班长的举动影响了大家，纷纷从背包里取出包裹，凡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围成一个圈共享。嗨嗨，品种还真齐全。毕竟“狼多肉少”，我们就击鼓传花。输者，表演节目带奖励：所有东西任挑，但只能吃一口。当然，邮包的主人，一定得吃双份……。战友们暂时忘记了不快，气氛活了，话也多了起来了。

黄河也有断流时，邮包不是聚宝盆啊。段守俊无奈取出治疗少白头的药丸放在口中，立即吸引了全班战友探照灯似的目光。早有快手抢过一粒，放在嘴里品。“弟兄们，没怪味！”余音尚在，两盒药丸已被“洗劫一空”。

不知不觉已到凌晨，睡觉。陈显文打开日记本，一笔一划的写到：“分享着任德睦从家里寄来的花生米，我觉得好香，我好幸福啊！”

此时，正在连队执勤的崔秦岭，听见避炮洞里有响动，急忙打开手电查看。见身高马大的蒋树建，正在炭火中烤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对他不好意思的说：“来，尝一点，可好吃呢。”秦岭接过咬了一口，外面热呼呼的烫的牙根疼，里面凉冰冰凉的牙尖麻，外糯里脆，咬起喀喀直响。是……，一块……，烤萝卜。背过身去，秦岭瞬间泪奔。蒋树建，这个受过毛主席接见、和领袖在一起合过影的著名全国劳模的儿子啊……。

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可大家的心里却没那么光亮。

上午，“忆苦饭”！

下午，仍旧是“忆苦饭”！更新版，安排得更加精细。大家围蹲成一圈吃饭时，我站在旁边朗诵“忆苦词”。这是我昨晚的杰作。我是边哭边写，真正的投入了感情，写的精细。朗诵，我更投入，声情并茂。悲声、哭腔，都是发自心底。再加上几把二胡拉着“陈战武家史”中那类似“江河水”的曲子，让人听着就心里酸酸的，不由得泪流满面。是受此感染，激起了“血泪仇”？还是受到饥饿，想起了心里的委屈 ……。有人开始默默的流泪了，一会儿有了低声的抽泣声。终于，有人忍不住出了声，放声大哭起来。连首长站在那里，默默的看着大家，也是满含泪水。只是目光不停地划着一个个不规则的三角形。有人领头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化悲痛为力量，加快三线建设步伐”！瞬间，口号声声一片。当哭声稀疏时，指导员激昂的说：“同志们，两天的忆苦思甜，让我们牢牢记住，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要我们去解放，加快修通襄渝线的速度，就是为世界革命做贡献。为什么要选这时候吃忆苦饭？这是为了让大家在最特殊的日子有最特殊的经历，牢牢的记住这人生中最特殊的几天”。那还用说，这两天绝对成为我们心中最永久的记忆！

此时，连队文书急匆匆的跑过来，给连长耳语几句。连长一愣，面带喜色激动的向前跃一大步，跨在指导员前面，背对着战士们，对指导员抿着嘴深深地连连点头。转过身来，战士们惊呆了。连长满面涨红，刚说了一声“同志们……”就呜咽了。看得出，他是在极力控制，却还是泪流满面。他嘴角抽动着，声音都有些颤抖：“同志们！告诉大家两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咱们十师陈友国师长亲自上阵指挥，经两天两夜的激战，塌方中断的旬（旬阳）白（白河）公路修通了！另外，为让咱过好春节，潘营长从全营各连队调集支援咱连……”说到这里，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拭一下眼睛和镜片，把眼镜举得高高的，挥动着说，不，不是说，那是在喊：“面粉5000斤——！”

伴着余音，他急速的转过身去，只是用双耳感受连队的一片欢乐，他不忍看孩子们的种种表情。但是，战士们都看到了，那高举过头的镜片，在阳光下闪着的点点光亮。是啊，全连159名官兵，46斤粮食，四顿饭，平均每人每顿0.07斤。而且，是战士们离家的第一个春节。但是，大家顽强地度过了！飞机在天空中突遇故障，盘旋多时，终于平安落地的感觉他算是体会到了。他深深地为这群看着羸弱，骨子里透着刚强的娃娃们骄傲。最高兴的是莫过于看到了他们身上潜在的铁性，在铁道兵的熔炉里溶化成火热的钢水。钢花四溅，必有彩虹。

高兴！骄傲！自豪！

转身，连长向全连战士们发出了近日来底气最足的口令：

立正——！

向右——转！

目标，营部，出发——！

“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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