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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骆宾基《萧红小传》里的“突围”（萧红研究/袁培力）时间：2024-01-06
1941年12月8日港战爆发，日军越过深圳河进入香港新界，并急速向九龙进军。萧红和端木蕻良、骆宾基于1941年12月9日凌晨3点从九龙逃到港岛，渡海的小船是东北老乡于毅夫安排的。于毅夫是中共党员，香港中共负责人廖承志给他布置的任务之一，是做在香港的东北人士周鲸文、萧红、端木蕻良等的统战工作，萧红、端木蕻良的疏散由他安排。登岸后，萧红一行到士丹利街时代书店宿舍小憩，张慕辛和林泉不在，他们住到思豪大酒店五层张学铭的长租房去了，天初亮，时代书店员工帮着雇人用躺椅将萧红送往连合道周鲸文住宅。周鲸文经济能力和社交能力都很强，又对萧红友好，是萧红的“贵人”，萧红和端木蕻良把避难的依靠寄托在周鲸文身上。 路过坚尼地道路口，骆宾基提出要去看看住在这里的茅盾，萧红赞成并托代致问候。骆宾基看望了茅盾,见茅盾已有准备，不需要帮忙就匆匆离开了。原来战前两三天，大家就感到事在旦夕，叶以群来和茅盾商量应变措施，叶以群说廖承志讲了，万一战争爆发，香港必然守不长。叶以群说我们必须做撤离香港的准备，第一步是先隐藏起来，我们给你找了个临时避难的地方，到时你们联系不上我们，就先搬到那里。骆宾基走了后，茅盾夫妇等不到叶以群，就搬到找好的避难所——轩尼诗道一个跳舞学校。 骆宾基离开茅盾家，赶到了连合道周鲸文住所。周鲸文住所是一栋三层楼房，房东住三楼，周鲸文住二楼和底楼，底楼作汽车房。港战爆发，几个亲朋来避难，周鲸文家住满了。周鲸文安排萧红住在铜锣湾一所公寓，东北老乡何镜华在这里租了一个房间，何镜华慷慨地把房间让给萧红住。到了公寓，端木蕻良出去采购食物，回来后，萧红表示不愿意住公寓，说公寓没有可靠保证，骆宾基站在萧红一边。端木蕻良就说去思豪大酒店，三人打车过去，已接近傍晚了。思豪大酒店五楼这个房间是张学良弟弟张学铭长租的，张学铭住半山，为了下山方便，租了这间房，当时空着，港战爆发，张慕辛和林泉住了进去，思豪大酒店老板娘是东北人，和时代书店的人熟悉。端木蕻良找来，张慕辛和林泉就把房子让给了萧红住。 上面这段经过，梗概来自骆宾基的1981年写的文章《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较之《萧红小传》相关章节细化了不少，部分细节是笔者根据资料添加的。12月9日的萧红移动踪迹得到了茅盾回忆录的支持，茅盾说：这天上午骆宾基来了，他是送萧红路过这里来看望，萧红病已十分沉重，不能行动，现在又遇到战争，真不知她将如何度过这场灾难！ 端木蕻良的同事张慕辛亦回忆说：“后来太平洋战起……肖红和端木终于搬到香港，先到周鲸文家中。周家亦有几家亲属搬去避难，住的十分拥挤，肖红无法养病。我们便把她接到思豪酒店来住。” 萧红于12月9日入住思豪大酒店，到18日离开，在思豪大酒店住了9夜。骆宾基在《萧红小传》里写道：到了酒店，端木蕻良去楼下不知办什么手续，迟迟没有上来。骆宾基很着急，到走廊口等端木蕻良回来，他好回九龙取小说稿。暮色中，杨刚来了，她来探望萧红。杨刚走后，骆宾基来到萧红床侧向萧红告别，这时萧红已经半年不能走动了，萧红不让骆宾基走，说端木蕻良要和他们准备“突围”，从今天起就不来了，已经和她说了告别的话！这天晚上，萧红和骆宾基讲了自己的过往。之后，在思豪大酒店，在炮火声中，日日夜夜，萧红给骆宾基讲了许多往事，这就是骆宾基说的萧红“自述”。 骆宾基说他的《萧红小传》的大部分素材来自萧红“自述”，加上港战爆发后直到萧红去世，骆宾基一直陪伴，骆宾基所叙述的这段时间的萧红情况无疑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所以《萧红小传》发表后，影响很大。从1946年到1980年，读者对萧红、端木蕻良乃至萧军的印象，《萧红小传》起着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但除了骆宾基对于萧红“自述”的记忆失误，造成《萧红小传》有些史实硬伤，更由于骆宾基因为和端木蕻良的矛盾，感情用事，人为地贬低和攻击端木蕻良，使《萧红小传》的史料真实性大大降低。 比如：在骆宾基的笔下，萧军是萧红的丈夫，而端木蕻良则是萧红的同居者。事实是，萧红和萧军是同居关系，1932年萧红和萧军共同生活时，萧军在老家有发妻许淑范，直到1939年，萧军父亲才把许淑范“卖掉”；而萧红和端木蕻良才是婚姻关系，端木蕻良在武汉办过宴席，向亲朋们公布他和萧红结婚了。 在骆宾基笔下，端木蕻良被“塑造”成一个薄幸者，每当大难来临，便抛弃萧红跑路。骆宾基列出两件事，一件是端木蕻良独自乘船从武汉去重庆，另一件是港战爆发，端木蕻良马上要去“突围”。端木蕻良独自去重庆的事，在后来众多研究者的努力下，搞清楚了当时只买到一张船票，是萧红要求端木蕻良先去重庆；而端木蕻良在港战爆发后立即就要准备和别人“突围”，却是骆宾基一面之词，无法探究。实际上，骆宾基说的这个“突围”，得不到任何史实支持。 1941年12月8日，港战突然爆发，远在陕北延安的中共中央，立即开会研究这一事件，毛泽东亲自执笔以书记处名义，给重庆中共南方局周恩来及香港廖承志、潘汉年、刘少白发电，指示：“香港文化人、党的人员、交通人员应向南洋及东江撤退。此事请酌办。” 1941年12月9日，中共南方局周恩来给廖承志等发急电指示道：“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已成死港。香港接朋友，如有可能，请先至澳门转广州湾，或先赴广州湾然后集中桂林。……港中存款全部提出，一切疏散及帮助朋友的费用，均由你们分别负责开支，并经过你们三人会议决定动用。……孙、廖两夫人及柳亚子、邹韬奋、梁漱溟等，望派人帮助她们离港。” 乔冠华和夏衍住在九龙弥敦道山林道口“雄鸡饭店”，乔冠华回忆说：“战争爆发以后，廖承志他们打电话马上要我们过渡到香港，商量一下对策。”当时廖承志公开身份是保卫中国同盟秘书长，隐蔽身份是八路军驻港办事处负责人，实际是中共在香港的最高领导人。 夏衍回忆道：12月8日上午，廖承志在港岛召集了紧急会议，工委和文化、新闻界的朋友都参加了，重点讨论爱国民主人士如何疏散的问题。廖承志决定派人和东江纵队联系，要曾生派别动队来九龙协助疏散。 曾生是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三大队大队长，他说：“八日，正当日军进攻九龙的上午，廖承志在香港召集了紧急会议，请文化界新闻界的一些同志和朋友参加，大家分析了形势，认为英军不可能长期坚守，必须立即组织疏散。决定住在九龙的爱国人士和文化界人士，赶紧转移到香港隐蔽起来，等候下一步布置撤退。” 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政委尹林平得知了中共中央和中共南方局的电报精神和廖承志的意见，迅速安排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三大队和第五大队派遣武装人员进入新界九龙，组成武工队，建立交通线。此后中共组织的文化人和民主人士的香港大营救，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做出了巨大贡献。 八路军驻港办事处日常事务负责人连贯回忆道：“早在日军进攻九龙之时，廖承志已根据南方局的指示，派乔冠华、叶以群到九龙，把找到的文化人都送到香港，为他们寻找住处隐蔽起来。与此同时，通知了原住香港的文化人和民主人士都立即搬家，也隐蔽起来。除了单线联系的人外，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等候撤退香港的通知。”胡风回忆录证实了廖承志的这个安排，他说黄药眠告诉他，已经叫叶以群通知他到尖沙咀某旅馆集中，胡风一家赶到尖沙咀旅馆，乔冠华在。黄昏，乔冠华领胡风一家上了一条木船，12月10日黎明，胡风等偷渡到港岛。 从以上重要当事人的回忆看，港战爆发后，香港中共组织的对策就是疏散在九龙的文化人和民主人士，到港岛隐蔽起来，在港岛的文化人和民主人士也立刻搬家隐蔽。隐蔽是为了执行中共中央关于组织撤退的指示精神。先隐蔽，根据战争进行情况再组织撤退，这个对策无疑是正确的。战火刚燃烧起来，日军迅速控制了制空权和制海权，一万多地面部队从深圳涌入新界，向九龙快速冲进，这时哪有文化人和民主人士“突围”的可能性？所以骆宾基说12月9日端木蕻良就预备和“他们”“突围”，和客观史实不符。另外，这个“他们”，似乎指的是杨刚等，因为据骆宾基说，是杨刚走了以后，萧红说的这些话。杨刚是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研究部负责人，端木蕻良是研究部成员，成员还有乔木、夏衍和茅盾。端木蕻良和杨刚是上下级关系，往来很多。而杨刚并没有“突围”，她迅速隐蔽起来，并承担了营救波兰记者爱泼斯坦的任务。 12月18日下午，廖承志在港岛告罗士打酒店做出紧急安排，夏衍回忆道：廖承志“分批分组会见民主党派和文化界人士。将撤退方案和途径征求意见，决定了撤退时的小分队负责人、行前联系地点及港九沦陷后的注意事项，并分发了隐蔽和撤退时必需的经费。”这个时候，香港中共组织才开始安排撤退事宜，但先决条件还是隐蔽，具体什么时候撤退要看情况发展。12月18日晚20点40分，日军登陆港岛，英军和日军激战，12月25日，港府宣布停止抵抗，香港陷落。我们从历史资料得知，撤退是从1942年1月1日开始策划的，廖承志说：“日本人要向内地大批疏散难民，这正是我们营救的良机。”香港中共组织迅速行动起来，寻找联系文化人和民主人士，大规模撤退行动从1942年1月5日正式开始，水路陆路并举。 按照骆宾基在《萧红小传》里的说法，12月9日，端木蕻良就和萧红说他要去准备“突围”，再不来思豪大酒店了。萧红对骆宾基说她要回伪满，叫骆宾基护送她到上海。 回顾一下这天端木蕻良的行程：凌晨3点，端木蕻良和骆宾基护送萧红从九龙乘小船偷渡到港岛，赶到时代书店暂歇，天初亮又抬着萧红赶往连合道周鲸文家。将近中午到了周鲸文家，大家商量怎么安顿萧红，最后周鲸文安排萧红一行住到铜锣湾何镜华公寓。端木蕻良出去采购食物，返回公寓，萧红又闹着不愿意住在这里，端木蕻良无奈，又联系时代书店同事，可以住到思豪大酒店张学铭租的房间。等赶到思豪大酒店，天已傍晚，将萧红安顿到房间，端木蕻良又下楼办事。 能看出来端木蕻良这一天忙得马不停蹄，端木蕻良怎么有空和萧红告别去突围？他从哪里得知要准备突围？萧红一住进思豪大酒店，杨刚就来探望，应该是端木蕻良在思豪大酒店下楼后，碰到了杨刚，告知了萧红住在这里，杨刚才会上五楼探望萧红。杨刚和萧红交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据骆宾基后来说，杨刚走后，萧红激动了，杨刚必然会和萧红谈到逃难的问题，这个问题才会使萧红激动。杨刚和香港的中共领导人很熟，廖承志的安排她非常清楚，她还和乔冠华一起在九龙疏散文化人和民主人士，她不可能和萧红说出端木蕻良要和他们“突围”。另外即使是杨刚和端木蕻良在楼下说了类似“突围”的话，但端木蕻良也没有上楼来告知萧红并和萧红告别。正因为端木蕻良没有上楼，骆宾基等不到端木蕻良，才没能回九龙。 一直到夜里，端木蕻良才回到思豪大酒店，给萧红带了两个苹果，还带来了柳亚子赠予萧红的四十美金，原来他去看望柳亚子先生了。骆宾基说端木蕻良回来后给萧红刷洗痰盂，然后不久就走了。 骆宾基在《萧红小传》里叙述萧红生命中的最后时期，是粗疏的笔法，时间非常模糊，给读者造成了端木蕻良忙于“突围”，抛弃萧红的形象。很难想象如骆宾基笔下暗示的，端木蕻良12月9日夜离开思豪大酒店后，再没来过酒店。 四十年后，骆宾基作《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一文，对《萧红小传》做了修正补充，承认端木蕻良在12月9日后还来过酒店。他说大约在12月12日左右，端木蕻良来到酒店，骆宾基问你是准备“突围”吗，端木蕻良回答小包都打好了，随时准备渡海。二次端木蕻良又来，骆宾基“由于他的谈话侮及两个人而直斥其‘鄙俗’及‘无耻’”，并说以后思豪大酒店就再也不见端木蕻良露面了。 端木蕻良夫人钟耀群说端木蕻良确实离开思豪大酒店一段时间，这个具体时间可以大致推算出来。周鲸文回忆说大约在12月18日，端木蕻良、于毅夫抬着萧红来到他家，证明最起码18日前端木蕻良在思豪大酒店。那么，大约12月13日到12月16日，这四天端木蕻良可能没有去过思豪大酒店。我们相信从12月9日到12月12日，端木蕻良是在思豪大酒店的。骆宾基负责陪护萧红，而三人的饮食、生活用品的采买无疑是端木蕻良的责任，有骆宾基陪伴萧红，端木蕻良可以跑出去做很多事情。之所以端木蕻良此后有几天没在，是因为12月12日端木蕻良从外面回到酒店，出了一些事端，端木蕻良和萧红、骆宾基发生争吵，端木蕻良一生气跑了。 中共组织的香港大营救，没有“突围”这个说法。港战进行中，党组织的对策是疏散和隐蔽，1941年12月25日港战结束，到了1942年1月1日，香港中共组织才开始策划撤退。骆宾基说12月9日端木蕻良就要和别人准备“突围”，“告别”萧红，与历史史实不符，骆宾基感情用事如此，人为地给萧红的最后日子制造了迷雾。 萧红和端木蕻良也是党组织要营救的文化人，具体由于毅夫负责。于毅夫安排他们从九龙疏散到港岛，日军炮击维多利亚市区后，于毅夫又将萧红抬到连合道周鲸文住宅。港战爆发后，周恩来发来电报调于毅夫去华北做情报工作，于毅夫在香港就地隐蔽，于毅夫因此安排东北人王福时护送萧红和端木蕻良撤退，由于萧红不幸去世，后来王福时护送端木蕻良一个人逃离香港。于毅夫亦没有也不可能安排端木蕻良“突围”，只是安排他们疏散和隐蔽，待条件许可，再安排他们从香港撤退。 骆宾基的端木蕻良“突围”说影响了读者几十年，美国汉学家葛浩文给香港作家刘以鬯写信问有关萧红的几个问题，刘以鬯答不出，就去请教周鲸文先生，刘以鬯问到了《萧红小传》里说的端木蕻良“突围”一事，周鲸文回答端木蕻良初期有“突围”的打算。这里要说清楚的是，周鲸文是因为刘以鬯问到“突围”，他才随着说“突围”，周鲸文本人在回忆港战的文章中从来不用“突围”这个词，而是用“逃出”。周鲸文就刘以鬯之问所说的“突围”，在其一篇文章中说得非常清楚，是他要“逃出”，端木蕻良想跟着走。这个“逃出”的故事骆宾基不知道，时间在1942年1月初，和骆宾基说的“突围”是两码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