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许俊雅“阅读札记”，说几句端木蕻良的“拖鞋”故事（袁培力）

       2011年， 东方出版社出版了王观泉编撰的《怀念萧红》，书里收录了署名为端木蕻良的《瞿秋白留下的旧拖鞋》，还收录了王观泉的《关于瞿秋白留下的拖鞋》，这两篇文字都来自于《瞿秋白研究信息》。从此，文坛上便多了一个瞿秋白拖鞋的公案。

       端木蕻良的文章开始便写到1933年他住在胡风家，胡风给他拿了一双旧皮拖鞋，端木蕻良得知这双皮拖鞋是瞿秋白买的，留给了鲁迅家，就问胡风要了来，自己保存。王观泉著文说端木蕻良讲1935年萧红在鲁迅家还穿过这双鞋，那么端木蕻良怎么在1933年就获得了这双拖鞋呢？王观泉断定端木蕻良回忆有误。

       这个真是冤枉了端木蕻良，他没有写过《瞿秋白留下的旧拖鞋》，这是《瞿秋白研究信息》的编辑从端木蕻良的散文集《化为桃林》中的《鲁迅先生与萧红二三事》摘编的，另起了题目《瞿秋白留下的旧拖鞋》。《鲁迅先生与萧红二三事》初刊于1981年的《新文学史料》，收入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化为桃林》。《鲁迅先生与萧红二三事》述及瞿秋白拖鞋时并无1933年字样，而《瞿秋白留下的旧拖鞋》却凭空加上了1933年，这与端木蕻良有何关呢？用这个别人凭空加上的1933年去指责端木蕻良回忆失误，有些横蛮。

       编撰资料性书籍，基本要求就是准确地收入作者的稿件，王观泉就犯了失察的问题，收入了错误删改的文章，不去查看作者原文。读者如果读《怀念萧红》，一定不要把《瞿秋白留下的旧拖鞋》当真，如果要了解真实情况，请找《鲁迅先生与萧红二三事》来读。

       对王观泉的错误，2014年朱献贞先生作文进行了疏证，有条有理，但王观泉等又发文进行了反驳，闹得一时很热闹，但亦很没意思。

       读2023年8月出版的《史料与阐释》，有许俊雅作《〈胡风日记〉（1937.10.1—1938.9.28）阅读札记》，第5则是《〈哀鲁迅先生一年〉引出一双拖鞋的故事》。许俊雅延续王观泉等人的精神，另辟蹊径，断言端木蕻良的“拖鞋”故事不可靠。

       许俊雅的办法是指出端木蕻良《鲁迅先生与萧红二三事》一文有三处记忆错误，所以，端木蕻良“拖鞋”故事真伪可信度应谨慎对待，其实许俊雅的意思就是“拖鞋”故事为假罢了。一篇文章有几处与“拖鞋”故事无关部分的记忆有问题，就论断文章的“拖鞋”故事也有问题，逻辑上不能成立，何况有一处是不能说端木蕻良记忆错误的。就是端木蕻良说南洋洪丝丝向萧红约稿，许俊雅认为应该是郁达夫，意思是他看到郁达夫任副刊主编的《星州日报》刊登了萧红文章，而洪丝丝主编的《现代周刊》未见萧红作品。这个有点好笑，《星州日报》刊登了萧红文章怎么能推论出洪丝丝没有向萧红约稿呢？另外，许俊雅说洪丝丝任《现代日报·现代周刊》主编，好像《现代周刊》是《现代日报》的副刊，其实《现代周刊》是槟榔屿现代日报有限公司出品的一个文艺综合性刊物，并不是《现代日报》的副刊。《现代日报》的副刊叫《现代园地》，可以写为《现代日报·现代园地》。那么，《现代日报》有没有萧红作品呢？未见许俊雅说。洪丝丝在槟榔屿现代日报有限公司工作，该公司出版有《现代日报》和《现代周刊》，是不是应该把《现代日报》也翻阅一遍才能下结论呢？

       许俊雅的“阅读札记”是从端木蕻良《哀鲁迅先生一年》引发出《鲁迅先生与萧红二三事》中的“拖鞋”故事不可靠的结论，所以《哀鲁迅先生一年》也得说道说道。

       胡风1937年10月6日日记曰：“得之林稿，才子气太重，无严肃气氛，可惜！”“之林”就是端木蕻良，稿件就是《哀鲁迅先生一年》，胡风对这个稿子不满意，但还是将这个稿子刊登在了1937年10月16日汉口《七月》半月刊第1期上。

      《哀鲁迅先生一年》是一篇短文，内容梗概是：作者以前反对穿拖鞋，认为“拖鞋本身包含一种懒惰的质素”，但这次他穿拖鞋很长时光，当他知道这双拖鞋的前主人是瞿秋白和鲁迅时，改变了对拖鞋的看法，他感谢这拖鞋能够给前主人在繁巨工作中带来一点有限的宽松，如果拖鞋代表舒适平静，他绝不反对。这“鞋子是瞿秋白买回来的，他去了便留给鲁迅先生。”瞿秋白不能休息，他丢下拖鞋踏上芒鞋去了，从此没有回来。我们伟大民族开始挣扎起来了，他也要脱下拖鞋踏上芒鞋去了。

       实事求是地说，端木蕻良这篇文章的立意还不错，只是后半段加上了他给鲁迅写的三首古体诗，估计胡风以为这些“才子气太重，无严肃气氛”，文章也就“可惜”了。

       许俊雅对《哀鲁迅先生一年》的看法呢？他直接引用了梅志的一段话，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梅志于1998年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胡风传》，她在书中写道：“端木的一篇纪念文却使胡风为难了，那双破拖鞋被他编得简直神了，也太荒唐了。本来，这事是胡风给端木说的，怎么一下子写成了另外的情况，是在写小说吧？可是，改又没法改，删去吧，会说胡风小气，伤了作者的虚荣心，只好留下，让他自己对这不合事实的编造负责吧。”

       说实话，梅志这段话和端木蕻良的《哀鲁迅先生一年》压根对不上，根本看不出来端木蕻良怎么就“一下子写成了另外的情况”。就拖鞋的情况端木蕻良只说了一句“鞋子是瞿秋白买回来的，他去了便留给鲁迅先生”，文章通篇讲的就是个人的感受，哪里能看到什么“不合事实的编造”？“编造”什么了？

       从梅志的话里能看到她甚至包括胡风对端木蕻良的怨愤，怨愤之下，文字跑偏而偏激，这令人遗憾。

       这段经过是可信的：1937年9月15日，端木蕻良住进了胡风的家，一直住到9月25日。胡风给客人拿了一双拖鞋穿，胡风给端木蕻良说，拖鞋是瞿秋白买的，留给了鲁迅。

       端木蕻良的《哀鲁迅先生一年》大约写于1937年10月初，距离离开胡风家一周时间，他在文中说拖鞋的前主人是瞿秋白和鲁迅，是瞿秋白买的，留给了鲁迅，是可信的事情。至于七十多年后出现的“拖鞋”公案，都是王观泉做事不严谨造成的，都带着情绪做文章，看着热闹，却损害了史实。